黑暗、狭窄、恶臭的水道吞噬了我们。冰冷的污水瞬间淹到大腿,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气味几乎让人窒息。我们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向前挣扎,身后何震暴怒的咆哮和兵刃砍剁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却又被曲折的水道和距离逐渐拉远,最终只剩下空洞的回响和我们自己剧烈的心跳、粗重的喘息,以及……那无法忽视的、撕心裂肺的寂静。
高杰没有跟上来。
那声绝望的嘶吼,那沉重倒地的闷响,那利刃砍入血肉的可怕声音……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人的心上。
黑暗中,我只能听到韩策言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他死死咬着牙,却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连带着他背上的影子母亲也发出不安的呻吟。马琳跟在我身边,我甚至能听到她牙齿打颤的声音,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她手中的飞刀捏得死紧,指节泛白。
影子在最前面沉默地引路,他的背影在微弱莹珠的光芒下显得更加佝偻,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巨石。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紧绷的、几乎要断裂的沉默,比任何哭嚎都更令人窒息。高杰的死,是为了掩护他们母子……这份情,太重,太血淋淋。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的痛楚。高杰……那个总是摩拳擦掌、干劲十足的高杰,那个打起架来嗷嗷叫、如同猛虎下山的高杰,那个关键时刻毫不犹豫用身体为我们撞开生路的高杰……没了?
就在刚才,他还生龙活虎地和我们一起砍锁链,还用他刚猛的意力拳为我们挡住刀剑……
“咳……咳咳……”韩策言终于忍不住,发出剧烈的咳嗽,混合着哽咽,在狭窄的水道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泪水混着脸上的污水和可能溅上的血水,肆意流淌。他和高杰关系最好,平日里总是搭档……
“闭嘴!”走在前面的影子突然沙哑地低吼一声,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想把追兵再引来吗?!”
他的呵斥冰冷而粗暴,但仔细听,却能听到那声音底下隐藏着的、同样剧烈的颤抖。
韩策言的哽咽猛地憋了回去,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抽动。
是啊,不能哭,甚至不能大声哀悼。我们还在逃亡,危险并未远离。高杰用命换来的逃生机会,不能白白浪费。
可那股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污水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心底那一片荒芜的寒意。
我们沉默地在黑暗恶臭的水道里艰难前行,每一步都如同踩在高杰未冷的尸身上。他的音容笑貌,他最后那声决绝的“走”,如同鬼魅般在脑海中反复回放。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微弱的光线和略显清新的空气。影子摸索着推开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我们依次爬了出去,发现竟然身处西关县城外的一条荒废河道里。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黎明将至。
冰冷的晨风吹在身上,带来一阵寒颤,却也稍微吹散了一些那令人作呕的恶臭和压抑。
我们瘫倒在河滩的碎石上,精疲力尽,狼狈不堪。
韩策言小心翼翼地将影子的母亲放下,老人似乎昏睡了过去,但眉头依旧紧锁,仿佛在梦中依然承受着痛苦。
马琳靠着一块石头,默默擦拭着她的飞刀,眼神空洞。
影子则独自走到远处,背对着我们,望着泛白的天际,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我看着眼前这几个劫后余生、却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同伴,看着远处影子那孤寂的背影,又想起永远留在那黑暗水牢外的高杰……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暴怒涌上心头,拳头狠狠砸在旁边的碎石上,擦破了皮,渗出血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高杰……”韩策言终于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低吼出这个名字,一拳又一拳地砸着地面,直到双手血肉模糊。
没有人阻止他。此刻,任何的安慰都是苍白的。
只有失去同伴的切肤之痛,在这冰冷的黎明,无声地蔓延,刻入骨髓。
这笔血债,必须用何震的命来偿!
冰冷的晨风刮过河滩,卷起细微的沙尘,却吹不散那凝固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与血腥。韩策言的拳头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混着泥沙滴落在碎石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马琳终于停下了擦拭飞刀的动作,将那染血的刀刃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愈发苍白。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的杀意,直直地望向西关县的方向,望向何家老宅。
影子依旧背对着我们,如同一尊沉默的黑色石碑。但仔细看去,能发现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着。那份沉默,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窒息。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从那撕心裂肺的悲痛中抽离一丝理智。高杰的血不能白流,我们活着的人,必须走下去。
“策言。”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包扎一下手,看看老太太情况怎么样。”
韩策言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里面充满了痛苦和不解,似乎怪我为何如此“冷静”。但他最终还是咬着牙,用撕下的衣襟胡乱缠住流血的手,踉跄着爬到影子母亲身边,小心翼翼地去探她的鼻息和脉搏。
“气息很弱……但还活着……”他哑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仿佛抓住了一点微弱的光。
我点点头,目光转向马琳:“清点一下我们剩下的东西,武器、伤药,还有多少。”
马琳沉默地开始检查我们几人身上仅存的物品,动作机械而迅速。
最后,我走向那尊沉默的黑色石碑。
在他身后三步远处站定,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晨光熹微,勾勒出他僵硬而孤寂的轮廓。
良久,他沙哑的声音如同被砂轮磨过,缓缓响起,没有回头:
“……我会杀了他。”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刻骨的寒意和毋庸置疑的决绝。
“我们都会。”我平静地回应,“但现在,我们需要先活下去,需要让你母亲得到救治,需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影子猛地转过身!
他的眼睛赤红,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恨意、痛苦,还有一丝几乎被淹没的、对于母亲状况的深切恐惧。
“安全?这西关县还有安全的地方吗?!何震很快就会全城搜捕!我们能躲到哪里去?!”他低吼道,情绪几乎失控。高杰的死和母亲危在旦夕的状况,几乎压垮了这个习惯独自承受一切的男人。
“有。”我迎着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还有一个地方,何震绝对不敢轻易撕破脸去搜,至少不敢明目张胆地大规模搜查。”
影子瞳孔一缩:“哪里?”
“白鹤堂。”
我说出这三个字,看到影子眼中瞬间闪过的愕然和疑虑。
“苏老爷子标榜正义,昨晚又亲眼见证了何震的龌龊。他或许不会直接为何震为敌,但提供暂时的庇护,救治一个受尽折磨的无辜老妇人,他应该不会拒绝。”我快速分析道,“而且,经过昨晚,白鹤堂与何震之间已然生隙,这是我们能利用的、唯一可能的安全之所。”
影子死死盯着我,似乎在判断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以及风险。
“我们没有时间犹豫了。”我看着远处逐渐亮起的天色,以及河道尽头可能出现的追兵身影,“必须赌一把。”
影子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他看了一眼韩策言怀中气息奄奄的母亲,眼中的疯狂恨意被强烈的担忧压过了一丝。
“……带路。”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不再耽搁,韩策言小心翼翼地将影子母亲背起,马琳警惕地在前方探路,我和影子断后,一行人沿着荒废的河道,向着记忆中白鹤堂的方向快速移动。
每个人的心中都沉甸甸的,不仅因为失去高杰的剧痛,更因为前路未卜的艰险。但此刻,活下去,救活影子的母亲,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告慰。
至于复仇……那颗种子已然深种,只待鲜血浇灌,便会破土而出,撕裂一切。
我们沿着荒废河道的边缘艰难前行,尽量利用枯黄的芦苇和起伏的土坡遮掩身形。晨曦刺破云层,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将我们的狼狈和疲惫照得一清二楚。韩策言背着老人,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汗水混着血水泥污从额角滑落。影子如同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瞬间绷紧身体,眼神锐利地扫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