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基座上并未铺满石板,而是留出了三块空地,嵌入了三块巴掌大的空心砖。
砖面粗糙,与周围的夯土几无二致,若不细看,根本无从察觉。
晚间,亭子果然聚满了人。
村正站在亭子中央,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与村民商议着秋收后水渠的修缮事宜。
没有官腔,没有法条,只是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
有人说该从上游先挖,有人道下游淤积更重。
火光在亭柱间跳跃,将人们或焦急或思忖的脸映得明明暗暗。
夜渐深,起了露水,空气湿润起来,湿气贴着皮肤爬行,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生命在耳畔呼吸。
争论最激烈时,一个汉子将半盏残茶泼在地上,正浇在一块空心砖上。
水汽蒸腾,被油灯的火苗一烤,那砖石竟发出一阵极细微的嗡鸣,断断续续,如梦中呓语,飘散在嘈杂的人声里。
“……政若不敢被问……何必人听?”
声音轻得仿佛是风吹过竹叶的错觉,却恰好在众人争吵的间隙里钻了出来,像一根银针挑破了鼓胀的沉默。
亭中霎时一静,连木炭爆裂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一个蹲在父亲腿边的少年仰起头,好奇地指着地面:“爹,亭子会说话!”
他父亲,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农,摁下儿子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指尖还残留着茶水溅落的微凉触感。
他摇摇头,声音沙哑地对身边人说:“不是亭子会说话。是咱们的话说得多了,这地,它给记住了。”
众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都笑了起来,方才的剑拔弩张顿时烟消云散,笑声撞在梁柱上,又弹回每个人的脸上,暖意悄然弥漫。
村正也笑了,一拍大腿,震得裤脚扬起细微尘土:“老叔说得是!地都听着呢,咱们还有啥好吵的?明日都去看看,哪边堵得厉害就先通哪边!”
程知微始终站在亭外的榕树影子里,从头至尾,一步也未踏入亭中。
他看着村民们三三两两地散去,脚步踏在湿地上留下浅浅印痕,衣角摩擦草叶的窸窣声渐行渐远。
那盏油灯被吹熄,火星最后跳动了一下,像一声未尽的叹息。
亭子重归黑暗,唯有泥土的气息愈发浓重,裹挟着茶渍与人声余温,在夜风中缓缓沉淀。
他忽然彻底明白了。
那一刻,他不再只是见证者,而是成了传递者。
数日后,他踏上北行的舟船,逆江而上,只为亲眼看看,那粒种子,究竟开出了怎样的花。
当南荒的根须在黑暗中悄然蔓延时,千里之外的旧都,思想的枝桠正以另一种方式穿透壁垒。
柳明漪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着那面曾经的“问墙”。
它早已不是什么禁忌之地,而是城中最热闹的市集中心。
墙面被岁月和无数次的水写冲刷得斑驳不堪,指尖抚过时能感受到凹凸的肌理,如同触摸一本古老典籍的残页。
货郎的吆喝、铜铃的叮当、孩童追逐时赤脚拍打青石板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喧闹的潮水。
墙下,几个识字的、不识字的百姓,正用柳枝蘸着瓦罐里的清水,在墙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大大的问号。
水珠沿着砖缝蜿蜒滑落,带着墨色未干的疑问,渗入墙体深处。
一个时辰前写下的水迹已经干涸,新的问号又覆盖其上,层层叠叠,如一场无声的轮回。
午干暮写,仿佛一场永不落幕的潮汐,带着湿润的希望一遍遍拍打坚硬的现实。
官府不再派人涂抹,反倒在墙边立了一块半人高的木牌,上面用温和的楷书写着:“今日可问”。
木牌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触手温润,像是某种默许的温度。
一个七八岁的童子,见父亲刚写下的水迹慢慢变淡,急得抓起一块炭笔,试图沿着那湿痕描摹,想把那个问号留下来。
“别画。”他的母亲,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轻轻拉住他的手,柔声道,“字是活水,不能留。留下了,就死了。”
她的手掌粗糙却温暖,话语落下时,一阵穿堂风掠过墙面,带起几缕湿气,拂过童子额前的碎发。
童子似懂非懂,悻悻地丢了炭笔,炭屑落在地上,被行人踩进泥土。
柳明漪藏在人群后,心头一颤,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从那水写的问号直牵入心口。
她看见那个妇人转身,从篮子里拿出刚买的青菜,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轻轻一抖,水珠四溅。
那神情,平静得如同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安宁。
这时,人群分开一条小道。
一个拄着拐杖的枯瘦老人颤巍巍地走来,正是大病初愈的韩九。
他走到墙根下,旁若无人地蹲下,骨头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老屋梁在风中呻吟。
从怀里摸出一枚被磨得光滑如玉的陶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墙角,如同在神龛前献上最虔诚的祭品。
而后,他用布满老茧的手掌在墙面上抚摸了许久,指腹摩挲着那些即将消失的笔画,仿佛在阅读一部只属于他的经文。
指尖离开时,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湿痕,很快便被阳光吸尽。
他才转身,一步一步地挪走,拐杖点地的声音缓慢而坚定,像某种古老的节拍器。
柳明漪没有上前与他相认。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韩九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融进市井的烟火之中。
她缓缓抬手,取下发间唯一的银针,冰凉的金属贴着肌肤滑落。
毫不犹豫地刺破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在日光下泛着暗金光泽。
她走到墙边,趁无人注意,将那滴血轻轻点在一个即将干涸的水问号的末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