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议司的青铜兽首衔环叩响第三遍时,程知微正将最后一叠《南荒采风录》推回案头。
殿外寒鸦掠过飞檐,投下的影子在青砖地上晃了晃,像极了二十年前林昭然在国子监讲学那日,窗纸被风掀起的褶皱。
程大人,六部堂官到齐了。值房小吏掀帘而入,靛青衫角带起的风卷走半张案头纸,上面立《南荒志》以存遗风的墨字被吹得歪歪扭扭,落在正跨门槛的户部侍郎靴底。
程知微弯腰拾纸时,看见对方官靴上金线绣的云纹——与当年沈砚之那双全银丝履的针脚竟有七分相似。
他指尖微顿,想起昨日在陶片路上拾到的半片残陶,背面也有这样细密的针脚压痕,是柳明漪当年教绣娘刻字时留下的。
程大人今日怎么不说话?刑部尚书率先开腔,茶盏在案上磕出脆响,这《南荒志》要是不立,往后谁知道那些泥腿子刻陶片、铺路的事?
总不能让圣朝教化之功湮没无闻吧?
湮没?礼部员外郎扶了扶乌纱,依下官看,该湮没的是那些野路子。
当年林...那位故去的先生搞的什么陶片启蒙,要不是沈阁老压着,早乱了礼制——
住口。程知微突然抬眼,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
他起身时,腰间玉佩撞在案角,清响惊得殿内众人噤声。
二十年前在国子监听林昭然讲有教无类时,他也是这样突然开口,用半块烧裂的陶片敲醒了昏睡的学正。
取南荒泉中水一瓮。他对殿外候着的孙奉旧部颔首,置铜盆于东窗下。
众人面面相觑。
未时三刻的阳光斜斜切进殿内,铜盆里的水起初浑黄如浆,到月上檐角时已澄清见底。
程知微守了一夜,袖中陶片被体温焐得发烫——那是林昭然当年在破庙教他识字时,用来刮墙灰的陶片,边缘还留着她指甲掐过的月牙痕。
他在卯时初刻掀开蒙在铜盆上的粗布。
晨光穿窗而入,水面浮起层层叠叠的字倒影。
起笔的竖如幼竹拔节,横折的钩似春溪转弯,最上层那个字尾笔微颤,竟与林昭然当年用芦管在沙盘上写的模样分毫不差。
这是...工部侍郎凑近些,指尖几乎要碰到水面,怎么会有字?
南荒泉底铺了十里陶片。程知微伸手接住一片从窗棂漏下的光,水过陶,陶浸字,字化影。他望着那些旋生旋灭的倒影,喉结动了动,当年林先生说名是影,影随光动,如今光已漫山遍野,影又何须刻意留?
殿内落针可闻。
户部侍郎的茶盏不知何时凉透了,茶沫在盏心聚成个模糊的字。
程知微望着众人或震惊或若有所思的脸,想起昨日在陶片路上遇到的盲妇——她不知道自己踩着的是林昭然的心血,只知道这路走得踏实。
北疆的雪粒打在柳明漪眉骨上时,她正站在韩九修的桥头。
桥身青石板缝里嵌着星星点点的陶片,像旧衣上补的铜钉,在雪光里泛着暖黄。
阿娘!我罐里的萤虫飞了!
孩童的哭嚎惊散了桥头的鸦群。
柳明漪循声望去,见个扎红绒绳的小女娃趴在桥边,怀里的陶罐裂了道缝,几星幽光正从缝里钻出来,像被风吹散的萤火。
哭什么!女娃母亲抄起半块陶片就要砸,这破罐子你揣了三年,连只萤火虫都留不住——
阿婶且慢。柳明漪上前一步,伸手接住那片陶。
陶片边缘磨得极圆,背面字的刻痕被岁月浸得发乌,却在雪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她想起十年前在绣坊,林昭然握着她的手刻下第一个字时说的话:字刻在陶里,是要让它活。
阿姐,这陶片能给我吗?小女娃抽抽搭搭地扯她衣袖,我想把它嵌在桥缝里,这样萤火虫飞回来时,就能照着路了。
柳明漪蹲下身,将陶片轻轻按进桥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