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小说网 > 灵异恐怖 > 破帷 > 第186章 他们怕的不是字,是认字的人

第186章 他们怕的不是字,是认字的人(2 / 2)

陶土是去年烧瓦时剩的,搁在廊下瓦罐里,混着松针香。

她蹲下身,指尖插进湿润的陶土,凉丝丝的触感从指腹漫开,泥土微黏地附着在皮肤上,像春泥初醒。

就像那年在绣坊,盲眼老绣娘捏着她的手教认丝线,说“泥要活,手要稳,心要热”。

她取了块陶土在掌心揉圆,又慢慢压成扁片,食指蘸水在上面划出“问”字。

起笔的点要圆些,像孩子第一次学写时的笨拙;竖钩要带点弧度,像农妇在灶前擦手时自然的弯曲。

“先生,这是要……”孙奉凑过来,声音里带着疑惑,呼吸间带着焦灼的暖意。

“字被锁在书里,他们就烧书;字被锁在注疏里,他们就烧注疏。”林昭然的拇指沿着“问”字的横画抹过,陶土在指下服帖地陷出痕迹,柔软而坚定,“可要是字长在他们手里——”她抬起头,晨雾里的眼睛亮得像星子,“烧了这个,还有下一个;碎了这个,还有千万个。”

三日后,陶窑在院后空地上支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竹院昼夜不停传出揉泥声、刻刀划过陶坯的沙沙声、火舌舔舐陶坯的噼啪声。

第五日,童子开始批量刻坯,每人每日只能做三十枚。

第七日拂晓,窑门开启,热浪扑面,千枚烧得通红的陶字从窑里取出,釉面泛着橙红与暗褐交错的光,像无数颗不肯熄灭的心脏。

林昭然站在窑前,看童子用竹夹夹起一枚,冷却后递给等在院外的村夫。

陶字边沿还带着细密的冰裂纹,摸上去粗粝得像老茧,余温仍隐隐可感。

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接过去,用袖口擦了擦,把陶字塞进孩子手里:“摸摸看,这是‘问’,以后你要问天,问地,问为什么米缸总空。”

那孩子攥着陶字,忽然把手指塞进嘴里,涎水顺着陶字的竖钩往下淌,在晨光中拉出一道晶亮的丝。

林昭然望着这一幕,想起沈砚之在稽查司报告上批的“严查隐语源头”——原来他终是没明白,源头从来不在纸页上,不在幡子上,而在每个攥着陶字流口水的孩子手里,在每个用“油问巾”洗脸的阿婆手里。

京畿的异象是在月末传来的。

孙奉撞开竹院门时,衣襟沾着星点焦黑:“先生!昨夜守城兵报,贫民区烟囱冒黑烟,连成老大个‘问’字,风都吹不散!”他从怀里掏出半截松枝,树皮焦卷,裂口处渗出琥珀色的松脂,“裴少卿说,是百姓特意砍了带松脂的老松树,烧起来烟浓,又在烟囱口扎了竹篾模子——他们连烟都学会写字了!”

林昭然接过松枝,松脂的香气混着焦糊味钻进鼻腔,指尖还能触到树脂的微黏。

她想起程知微送来的铜钉“问”板,想起柳明漪的反写税册,想起三娃子在沙堆里抹眼泪的脸——原来所谓“进化”,从来不是他们教百姓怎么说话,而是百姓自己学会了用沙、用布、用烟、用陶土,把字刻进生活的每道褶皱里。

相府的烛火又亮了整夜。

沈砚之站在观星楼上,望着东南方天际那团不散的黑烟。

风掀起他的广袖,稽查司新报在手中簌簌作响,“模糊条目”一栏的数字比上月翻了三倍。

他翻开第七本密报,又是一个“烟问”案——三个孩童用竹篾导烟成字,被拘后只笑不答。

沈砚之忽然记起六岁那年,因读错《孝经》遭父鞭笞,从此再不敢提“问”字。

他身后,裴怀礼的声音带着怒气:“您看这《识字规》草案——”

“烧了吧。”沈砚之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裴怀礼愣住,手中的纸页飘落在地。

沈砚之俯身拾起一页,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注疏:“问,训诂为‘诘也’,正解为‘敬上之问’。”他的指尖在“敬上”二字上顿住,想起前日收到的密报——某村妇将陶“问”字供在灶头,说“这字比灶王爷还灵,不烧香也开窍”。

窗外忽然起风,卷着草案扑向炭盆。

火舌舔过“高危字汇”四字,纸页蜷成黑蝶,在半空打了个旋,坠入炭灰。

沈砚之望着那点火星,耳边忽然响起林昭然在国子监讲学时的声音:“字是死的,认字的人是活的。”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天际的黑烟“问”字已被晨风吹散,只余几缕淡痕,像谁在天上写了半句话。

竹院里,林昭然正往信鸽脚环系新的青布囊。

囊里除了给程知微的信,还有块陶“问”字——是方才柳明漪的信差留下的,背面用绣线绣着个极小的“缝”字。

她摸着那枚“缝”,想起柳明漪总说“丝线要缠成扣才牢”,忽然笑了。

风掀起她的衣袖,信鸽扑棱棱飞向北方。

远处传来绣坊的捣衣声,一下,两下——缓而有力,像在敲什么隐秘的节奏:“一问天,二问地,三问米缸为何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