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仍是被足踝的灼痛唤醒的。
那痛楚像有无数火蚁顺着筋脉往上爬,从踝骨啃到小腿,再咬进腰腹,每一寸皮肉都在无声地嘶喊。
她动了动手指,触到粗麻被单上的补丁——南荒山麻织成,纤维粗粝如砂纸,刮得指腹发痒,仿佛昨夜烧尽的灰烬还黏在皮肤上。
喉间干得发疼,连吞咽都扯着嗓子冒火星。
她试着侧头,看见窗纸被晨雾洇成半透明的白,细碎的黑影在上面飘荡,凑近了看,竟是沾着灰的“问”字,被山风卷着撞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像是谁在叩门。
“先生醒了?”
柳明漪的声音从灶间传来,混着柴火噼啪爆裂的轻响。
林昭然转头,见她正蹲在泥灶前吹火,蓝布裙角沾着焦黑的灰,发间插着根竹簪,簪头还挂着半片烧残的绢——是昨夜火堆里的遗物,边缘蜷曲发黑,一碰就簌簌落灰。
她捧着粗陶碗过来时,碗沿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眉眼,蒸腾的湿意扑在脸上,带着米香与灶灰混合的气息,微呛却暖人。
稀粥里浮着几粒糙米,米汤温凉,滑过喉管时像一道清泉压下体内那团火。
林昭然捧碗的手顿了顿——这双手昨日还接过火屑,此刻指腹泛着薄红,触感微烫,像被沸水烫过又晾干的纸。
“人都散了?”
“天没亮就走了。”柳明漪蹲在床沿,指尖轻轻碰了碰她肿成青紫色的足踝,那触感冰凉而小心,“有的回了邻县,有的往更南去。走前把烧剩下的灰都收了,说‘火灭了灰还在,灰里能种字’。”她掀开门帘,晨雾涌进来,带着草叶与湿土的清冷气息,檐下整整齐齐码着上百个蓝布口袋,每个口袋上都用白线绣了“问”字,针脚有粗有细,有的歪歪扭扭像孩童写的,有的工整得像是书院先生的手迹。
林昭然扶着墙站起来,足踝吃痛,骨头里像扎着碎瓷,差点栽进柳明漪怀里。
她咬着牙挪到檐下,伸手抚过最上面的布袋——灰是凉的,隔着布仍能触到颗粒的粗糙,指腹摩挲时,细灰簌簌落下,像雪。
昨夜火光里那些仰着脸的人突然浮现在眼前:卖豆腐的老周,攥着半块豆腐在火边掉泪,热气熏得他满脸油光;放牛的阿木,把“问”字刻在牛背的木鞍上,刀痕深而稳;还有那个抱着小孙女的老妇,声音沙哑:“我不识字,但我孙女要识。”
“短刃。”她突然开口,嗓音干涩如磨石。
“什么?”
“昨夜插在焦土里的短刃,刻着‘破帷’的那柄。”林昭然望着远处的焦土,那里还冒着几缕细烟,空气里浮动着焦木与尘土的苦味,“去帮我取回来。”
柳明漪应了一声,跑向废墟。
林昭然扶着门框等,看见她蹲在焦土前扒拉,指尖被烧红的土块烫得一缩,却仍固执地挖着,直到那柄短刃被拔出来,刃面覆着层薄灰,像蒙了层霜,握在手里,寒意直透掌心。
“给我。”林昭然接过短刃,指腹擦过“破帷”二字,灰簌簌落进掌心,微凉而细腻。
她转身走向屋内,泥墙上还留着昨夜未干的水渍——是柳明漪怕她咳醒,泼的水,如今已凝成斑驳的暗痕。
她用指尖蘸了掌心的灰,在墙上一笔一画写:“火可灭,问不可止。”笔画划过墙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
最后一笔落下时,屋外传来马蹄踏泥的闷响,越来越近。
门帘猛地被风掀起,孙奉的青布官服裹着寒气撞进来,铜鱼符叮当作响,发梢还沾着露水,滴落在门槛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昭然,朝廷动手了。”
林昭然转身,见他解下怀里的布包,里面是卷皱巴巴的密报:“三面关隘封了,纸墨不许进,连刻字的木板都要搜。地方官新派了‘清言吏’,专查私传‘问字’的——昨天有个村学先生在墙根写了句‘学不可以已’,被抓去修河坝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还有道密旨,说‘善待林氏,勿使其死’。”
“活祭。”林昭然捏着短刃的手紧了紧,刃柄硌得掌心生疼,那痛感真实而清醒,“他们要我活着当靶子,不死不走,不病不疯,让想跟我的人看见——跟着林昭然,就是困在这孤岛里。”
“更毒的是,”孙奉扯了扯被雨打湿的衣襟,布料发出湿重的窸窣声,“他们不怕你死,怕你死得像诗。”
屋里静得能听见灰从墙上簌簌往下掉,像时间在剥落。
林昭然望着那行“火可灭,问不可止”的字,忽然笑了:“诗要字写,字要笔。孙奉,我们还有多少炭笔?”
“三十支,裹在星象图卷轴内芯,外用蜡封。”
“不够。”林昭然转向窗外的灰袋,“但我们有灰,有陶片,有竹篾。”
是夜,程知微的油灯在破庙梁上晃,灯芯“噼啪”炸了个火星,映得他眼窝深陷。
他本是蹲在地上画星象图的,此刻却用炭笔在陶片上划拉——“学”字,“问”字,“教”字,刻得极浅,埋进土里刚好能被春耕的犁头翻出来。
竹篾在他手里编成筐,看似随意的纹路,实则是“有教无类”四个字的简写,指尖被篾条划出细小血口,他浑然不觉。
灶灰混着树胶涂在布帛上,他蘸了水一擦,“问”字便洇了出来,墨迹由淡转深,像记忆从遗忘中浮现。
“这法子是你娘教我的。”他低声说,“她说穷人没纸,就拿灰拌胶,在破布上写字,雨水一冲,字就活了。”
“三策。”他把陶片、竹筐、湿布帛塞进蜡丸,“陶片埋田埂,竹筐传乡野,湿布遇水显字——朝廷当这些是贱物,可贱物能长在泥里,扎在根里。”
孙奉捏着蜡丸,烛火映得他眼底发亮:“我明早走驿道,绕后山的野路,把这些传到邻县书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