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倚着船窗,望着岸上追着船跑的孩子们,听着渐远的童谣,忽然抓住柳明漪的手腕:“程知微该到岭南了吧?”
柳明漪的手一抖。
她望着林昭然腕上那道旧伤——那是去年在国子监被世家子弟推下台阶磕的,如今淡得像道影子,却比任何伤痕都深。
“先生,”她咬了咬嘴唇,“前日我托货郎带信去书驿,可……那货郎差点被抓,要不是他把信吞了半张,又藏在糕饼夹层里,咱们现在怕也收不到回音。”
船底传来“咔”的一声,像是触到了暗礁。
林昭然望着舱外越来越密的“禁讲令”碑,忽然笑了:“就算书驿断了,还有河上的船,岸上的娃,还有……”她摸了摸窗上的字,“还有这些会跑的墨。”
暮色漫上来时,船停在了一处荒滩。
柳明漪去寻水,林昭然独自坐在船头,望着远处山影如碑。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童谣,她数着浪打船板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心跳。
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先生。”是孙奉,他的青布衫上沾着草屑,眼里亮得像有火,“《沙盘歌》传到岭南了,孩子们都会唱。”
林昭然点头,手指轻轻敲着船舷,木纹震动,传入指尖。
暗处,柳明漪攥着空了的信筒,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驿站青旗——那旗上的“驿”字被人涂了,只剩团模糊的黑,像块捂在喉咙上的手。
船身轻晃间,林昭然指腹抚过刻版上的“可”字,新刻的刀痕带着木茬的刺痒。
昨夜程知微托货郎捎来的密信还焐在衣襟里,字迹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岭南书驿尽覆,赵元度设三重关卡,原线人半数被拘。”她垂眸盯着刻版,耳边又响起程知微离京前的话:“先生要的不是线,是风。”
风此刻正从船篷缝隙钻进来,卷着柳明漪新添的炭炉里的艾草香,暖中带苦,像记忆的味道。
林昭然忽然将刻版倒扣在膝头,指节叩了叩舱板:“阿漪,把程记的账本拿来。”那是程知微亲手誊抄的江南七州书驿名录,边角被翻得发毛。
她翻到末页,“遗失启事”四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墨迹晕成小团血渍——这是程知微昨夜随信附上的计策。
“他倒会借题发挥。”林昭然低笑一声,指腹划过“赏米五斗”的批注。
她知道程知微素来看重民生,五斗米够寻常人家半月口粮,这是拿百姓的生计做杠杆。
可更妙的是“《问津录》木版遗落”的由头——木版从未南下,却能让百姓自发去寻;寻不到真的,便会自己刻;刻错了也无妨,只要“从心起笔”那句传出去,便是火种落进干柴。
船外忽然传来桨声,是孙奉撑着小舢板回来了。
他裤脚沾着泥,怀里鼓鼓囊囊塞着油纸包,见林昭然抬头,便把纸包往桌上一搁:“村头老妇卖的艾草糕,说去年听书人讲过‘有教无类’,非塞给我。”油纸掀开,米香混着草叶的清苦漫出来,林昭然望着糕上歪歪扭扭的“明”字压痕,喉间忽然发紧。
“先生,裴少卿的信。”柳明漪从木箱底摸出个蜡封竹筒,封泥上还沾着泥点,但她已提前用油布裹了两层,内中信笺完好如初。
林昭然拆信的手顿了顿——裴怀礼调任岭南巡查水利的邸报前日刚到,她原以为这是权臣的贬谪,却不想成了他深入民间的契机。
信笺展开,是裴怀礼特有的瘦金体,墨迹里浸着泥痕:“途经白沙村,见学童围坐田埂,以禾秆画地为字,齐声诵‘大学之道’。问其师,答‘阿姐昨夜唱的歌’。”林昭然指尖抚过“阿姐”二字,想起孙奉前日说的《沙盘歌》,“一横是天,一竖是地”的调子突然在耳边响起,混着孩童们脆生生的尾音。
信末附了首《沙盘歌》,最后两句被裴怀礼圈起:“人字两笔,从心起笔;心若向明,地即是纸。”林昭然望着这两句,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国子监,她站在杏树下说“有教无类,非独教之,乃尊之”时,沈砚之眼底那丝极淡的震动。
如今这震动已长成树,在民间的泥里扎了根。
暮色漫进船舱时,船停在了一处荒渡。
林昭然倚着船舷,望着滩头被夕阳染成金红的沙粒,忽然听见断断续续的歌声——“一横是天——”是《沙盘歌》!
她手撑船舷就要起身,柳明漪却轻轻扯住她的衣袖:“先生,方才见对岸草窠里有官靴印子,赵元度的人怕是盯着呢。”
林昭然的指尖在船舷上扣出白印,又慢慢松开。
她静静看着那个方向,许久没说话。风拂过她的鬓角,像一声叹息。
然后,她摸出怀里的炭笔,在船侧未上漆的木板上重重划了个“问”字——这是她昨夜在刻版上反复琢磨的字,“问”者,求知之始,破禁之锋。
“阿漪,”她把木板递给绣娘,“悄悄放到孩子们的沙盘中央。”
柳明漪接过木板时,触到林昭然掌心的薄茧,那是刻版时磨的,粗粝而坚定。
她望着林昭然眼里跳动的光,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寒山寺,这个女子裹着男衫蹲在佛前刻《劝学》,说“要让字自己长腿跑”。
如今字真的跑起来了,从书斋跑到田埂,从竹纸跑到沙粒,连官靴印子都拦不住。
夜渐深时,林昭然裹着青衫坐在船头。
滩头的歌声不知何时停了,却有细碎的响动传来——是赤脚踩过沙粒的窸窣声,是陶片相碰的轻响,清脆如露珠滴落。
她眯眼望去,十几个孩童正围着那块木板,用碎陶片沿着“问”字的轮廓仔细勾画。
月光落下来,沙地上的“问”字像朵正在绽放的花,每一笔都沾着银亮的光,仿佛大地本身在回应呼唤。
“他们不再等我教。”林昭然低语,袖中的止水短刃贴着小臂,刃面映出她微颤的眼尾,“只是不愿忘。”
远处山口忽然腾起一道烟尘,在夜色里像条游走的蛇。
林昭然望着那烟尘的方向——正是流放终点南荒书院所在的方位。
柳明漪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轻声道:“明日该过望乡滩了,再往前三十里……”
“遣你先行。”林昭然截断她的话,目光仍锁着那道烟尘,“带两贯钱,换身农妇的粗布衫,去南荒书院外探探。”她摸出腕间的翡翠珠串,塞给柳明漪,“若遇盘查,就说给女儿寻先生,这珠子……够换半村人的嘴。”
柳明漪捏着珠串的手紧了紧,月光下,翡翠上的细纹像极了林昭然刻版时的刀痕。
她望着林昭然被夜风吹得翻飞的青衫下摆,忽然想起前日在船舱里,这个总说“慢慢来”的女子,对着船窗上的字说:“火要烧起来,总得有人先当柴。”
船底传来老艄公收锚的响动,滩头的孩童们已散了,只留下那个被陶片圈起的“问”字,在夜露里泛着温润的白。
林昭然望着那字,又望向远处山口的烟尘,袖中的短刃轻轻抵着掌心——她知道,南荒书院外的三十里,是另一场火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