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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追我的,是影子还是刀(2 / 2)

“去叫工部的老周,”他对跪在地上的管家说,“用最脆的竹纸,墨里掺松烟和皂角水。三月后……字迹自会淡得像云。”

“到那时,”他望着窗外的月亮,声音轻得像叹息,“民间传的都是错的,他们自然要来找我要‘官本’。”

而此刻在汴河码头,孙奉正把最后一块木版塞进贡茶箱底。

老刻工的手还在抖,刻刀在“问”字的竖笔上多划了道:“小公公,这版……能撑十年。”

“够了。”孙奉系紧箱绳,袖中滑出封给柳明漪的信,“真本若断,火便成烟。”他望着漕船缓缓离岸,又对身边的小太监道:“去书坊说,首辅印的书,字会跑。”

十日后,金陵城南的集贤书坊门前已是人山人海。

漕船带来的木版已在暗中翻印半月,街头巷尾的孩子都能背出《问学要旨》首章。

有人发现官颁《补遗讲录》上的字迹正在悄然变淡,仿佛墨魂自行逃逸。

争执爆发那日,细雨初歇,阳光斜照在书页上,真假二字,竟在光影间摇曳难辨。

五日后,断碑岭的残阳把人影拉得老长时,林昭然看见了那座刻着“问”字的新碑。

青灰色的石基覆在当年碎碑的残骸上,“问”字的竖笔深深插入泥土,像把扎进石缝的刀。

四周围着用草绳系成的纸串,最小的那张写着“我想上学”,墨迹未干,还沾着草叶的绿,散发出淡淡的青气。

“裴少卿?”她转头,见太常寺少卿裴怀礼正蹲在碑前,袖中拓纸在风里翻卷。

他抬头时,眼角沾着石粉,倒像是落了层薄雪:“昨日巡山,见山民夜里打着火把运石头。”他指了指碑底,“最底下那块碎碑,还留着‘无类’二字的残角。”

林昭然蹲下身,指尖抚过冰凉的石面。

残碑的断口处有暗红的痕迹,不知是当年的血,还是新渗的苔,触之微黏,像未愈的旧伤。

山风突然大了,吹得纸串哗啦作响,有张纸条飘到她脚边,上写“我会写‘人’了”——是个孩子的笔迹,最后一捺拖得老长,像要触到天。

“先生!”柳明漪的声音从人堆里钻出来,她鬓边插着根新折的野菊,“那些玄衣人在山梁上,我看见他们收了剑。”

林昭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山梁上影影绰绰立着三道黑色的身影,剑穗的水纹在风里晃,像三朵不肯落的墨云。

她忽然想起昨夜止水剑客留下的短刃,此刻正贴着她的袖管,凉得像块醒着的玉。

“开讲吧。”她转身走向新碑,人群自动让出条道。

山雀从枝头惊起,她的声音混着风声,撞进每道山缝里:“十二年前,有人烧了碑;十二年后,我们立了碑。可碑是什么?”她指了指脚下的碎岩,“是石头?是字?不,是你们心里的光。”

山民们的呼吸声突然重了。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陶片跑过来,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光”字:“先生,我阿爹说,字刻在陶片上,烧不烂!”

林昭然接过陶片,指尖触到粗粝的陶纹。

人群突然静了,她看见道佝偻的身影从人堆里挤出来——是昨日茶棚里多添枣的老妇,此刻她跪在泥地上,捧着装清水的陶碗,碗底沉着些黑渣:“我孙女昨夜用沙盘写字,泡了水,想把墨痕留下……她说,林先生的字会消失,我们的不能。”

林昭然蹲下身,接过碗。

水纹晃动,黑渣缓缓沉底,真的显出个模糊的“光”字。

老妇的手在抖,指甲缝里还沾着泥:“我孙女才七岁,没摸过笔……可她用树枝在沙上画,画了整夜。”

林昭然的喉咙发紧。

她望着碗里的水,想起三年前阿娘咽气前,用最后力气塞给她的半匹嫁布;想起在国子监讲学时,学生们偷偷把笔记抄在汗巾上、袜底上、甚至馒头里。

原来字从来都不在纸上、碑上,在泥里、在沙里、在每双想写字的手心里。

她站起身,将碗里的水缓缓倒入道旁土中。

清水渗进泥里,黑渣的“光”字也跟着沉了下去。

人群里有人抽鼻子,有个老汉抹着眼泪喊:“好!让字长在地里,来年开春,满山坡都是字!”

暮色漫上山头时,林昭然登了车。

程知微帮她拢好车帘,袖口沾着新拓的碑墨,散发出淡淡的铁锈味。

柳明漪翻身上马,鬓边的野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我去前头探路,十里外有茶棚,能歇脚。”

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里,林昭然摸向袖中——短刃还在,刃身映出她泛红的眼尾。

她握紧刀柄,听见山风卷着人声追上来:“林先生!”“下次还来啊!”马蹄声渐远时,她掀开帘角,看见新碑在暮色里成了道黑影,可那“问”字的竖笔,却像根刺进黑暗的灯芯。

“往南走。”她对赶车的老孙头说。

车帘外的雾霭渐渐浓了,像要把山、把碑、把所有的光都裹进湿冷里。

林昭然摸了摸发疼的脚踝——这双走了万里路的脚,在潮湿的风里又开始作痛。

她望着车外渐沉的天色,忽然想起孙奉昨日信里的话:“江南的雨,要落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