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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她说完,天就亮了(1 / 2)

林昭然退到侧席时,皂色官服的袖口还沾着方才拾落叶时蹭的土屑。

她垂眸将那点土渍揉进掌心,指尖传来微糙的触感,像碾碎了一粒干涸的旧梦;殿内青砖沁出寒意,顺着鞋底爬上来,与耳中那声音的锐利相撞——下一位民间代表的声音像针一样扎进殿中。

是个裹着青布头巾的寡妇,喉间带着被鞭打过的沙哑:“上月十五,我在灶房借月光抄《女诫》,族长带着族老破门进来,说‘妇人识字乱家风’,竹板抽在脊背时,我手里的纸还攥着半句‘夫者妻之天也’。”

她的脊背猛地一震。

这声音像根线,突然就串起了十二岁那年冬夜——她缩在破庙供桌下,借着香客未熄的残香抄书,火光在纸上跳动,映得字迹如游蛇蜿蜒;冷风从门缝钻入,吹得她手指发僵,墨汁未干便凝成薄冰。

里正破门而入时,竹鞭破空的“嗖”声先至,接着是皮肉绽开的闷响,胳膊上的疼,和此刻寡妇话音里的颤,竟重叠得严丝合缝。

“昭然。”柳明漪不知何时凑过来,素绢帕子上已经记了半页,墨迹未干,在灯下泛着幽蓝的湿光,“要速记吗?”

林昭然望着那妇人脖颈处若隐若现的鞭痕,粗粝的布料摩擦着溃烂的皮肤,每一次吞咽都牵动一道暗红裂痕,喉间发紧,像有砂石堵住呼吸。

她摸出袖中程知微昨夜悄悄塞给她的铜笔——拧开盖,墨汁缓缓渗出,如血滴落——在柳明漪帕子背面画了个“录”字:“题名《民声录》。”又指了指殿角候着的孙奉,“今夜务必送进内廷典籍库。”她顿了顿,补了句:“附言写‘此非逆书,乃补遗’。”

柳明漪的指尖在帕子上轻轻一按,墨迹晕开个小圆,像一颗坠落的心。

她忽然想起前日在书驿,林昭然翻着被禁的《千字文》残卷,指尖抚过焦黄的纸边,轻声道:“史书是竹简写的,可民间的苦,得用素绢记——绢软,能贴在人心上。”

接下来的陈词像潮水,一浪浪漫过丹墀。

戍卒妻说边关没有纸,女儿就在沙盘上用树枝画,指尖磨出血痕,竟把《孝经》背得滚瓜烂熟;老学究的孙女儿抱着布包上来,抖开是一沓用草纸订的《三字经》,边角磨得发亮,露出麦秆的纤维,书页间还夹着一片干枯的菜叶:“阿公被禁了教席,就在菜地里教我们,说‘人之初’比菜苗金贵。”

林昭然的指甲慢慢掐进掌心,痛感尖锐却清醒。

她望着这些人粗糙的手、沾泥的鞋、被风吹乱的发,突然明白程知微为什么总说“民间才是最好的砚台”——他们不会引《礼记》《周礼》,只会说“我疼”“我想”“我女儿问”,可这些带着烟火气的话,比任何策论都锋利。

直到典仪官喊“退朝”时,她才发现自己站得腿都麻了,膝盖弯处传来木然的钝痛。

沈砚之的玄色官服扫过她脚边,带起一阵沉水香,冷冽如深潭,却又在靠近时泛起一丝暖意。

她抬头,正撞进他眼底的暗涌——那潭水不再是从前的冷硬,倒像被石子砸过,涟漪一圈圈荡到了眼底。

那夜之后,长安城下了场薄雨。

檐角滴水敲着青石阶,一声一声,像是有人在数更漏。

沈砚之的书房仍亮着灯,案头那本《民声录》纸页微卷,被烛火烘得发脆,仿佛再多看一眼,就要燃起来。

他停在“我女儿问我:娘,字是什么颜色的?”那行字前,拇指反复摩挲着“颜色”二字,指尖传来纸面细微的毛刺感。

窗外的桂花香渗进来,湿漉漉的,裹着夜凉。

他忽然想起幼时在族学,先生指着“赤”字说:“这是血的颜色。”可那个边关的小女孩,她的“字”该是什么颜色?

是沙粒的黄,还是月光的白?

“大人。”裴怀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脚步轻得像踩在梦里,“太常寺的《礼器图》送来了。”

沈砚之合上书卷,墨香混着纸页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你可知她为何不自己辩?”

裴怀礼垂手立在阴影里,月光从他背后的窗棂漏进来,在地上割出格子,像囚笼。

“她若辩,是罪臣求赦;他们辩,是万民问政。”

沈砚之的指尖重重叩在书脊上,一声闷响,震得烛火晃了晃。

他忽然想起廷议那日,林昭然拾的那片落叶,叶脉里的“门开”二字——原来她早就算好了,要借这些人的嘴,把“礼”字拆开,露出里面的“人”来。

“我原想审一个人。”他低笑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嘲,“却审来了一个时代。”

烛火渐弱,沈砚之合上《民声录》,窗外桂花飘落,正落在凤仪宫檐角铜铃上——那声音惊醒了倚灯补绣的皇后。

同一时刻的后宫,孙奉缩在廊下看皇后翻《女红图谱》。

老绣娘绣的“识字花”就伏在晨服袖口,花瓣里藏着极小的“人”“文”二字;茶点上的糖霜“问”字已经化了一半,黏在青瓷盘底,甜腻的香气在夜风中微微发酸。

他望着太子幼女摇摇晃晃扑向皇后,小手指着袖口:“阿母,花花里有字!”

皇后的手顿在图谱上,指尖触到绣线微凸的纹路,像摸到了某种隐秘的召唤。

她突然想起前日陪太后礼佛,有个小宫女儿捧着经卷,念“心有明灯”时眼里的光——那不是顺从的光,是醒来的光。

原来不是只有男子该识字,教宫人读《女诫》,总不能让她们对着黑字干念。

当夜,沈砚之被宣进凤仪宫时,皇后正对着烛火补绣。

她举起那截袖口:“首辅大人,若我儿媳不识字,将来如何读《女诫》训导宫人?”

沈砚之望着烛火在她发间金步摇上跳,光影斑驳,像无数细小的字在飞舞。

他突然明白林昭然说的“风”是什么了——不是谁推的,是被关久了的人,用指甲抠开的缝。

可这风里也不全是暖的。

第三日清晨,程知微在整理廷议笔录时,听见值房外有瓷器碎裂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