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漪应声而入,步履无声,仿佛与庭院中的阴影融为一体。
她见林昭然立于窗前,身形被月光勾勒得单薄,却又透着磐石般的沉稳。
林昭然没有回头,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传我的令,即刻起,所有新设的学点,不得再挂‘心灯’、‘明德’这类名字。”
柳明漪一怔,这些名字是她们最初的信念,是黑暗中的微光。
“改用‘张记米铺’、‘李氏染坊’、‘济世堂药铺’,诸如此类的俗号。”林昭然缓缓转身,目光锐利如鹰,“越是寻常,越是安稳。告诉各处主事,营生是皮,向学是骨。皮要做得天衣无缝,骨才能长得坚不可摧。”
她深知沈砚之的可怕。
那个人从不惧怕明面上的刀枪火石,他最忌惮的,是那些在暗处无声蔓延、盘根错节的力量。
燎原之火虽烈,尚可扑救;而深埋地下的根系,一旦长成,便再也无法根除。
唯有将这点星火藏于最不起眼的市井烟火之中,方能避开他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
柳明漪心领神会,躬身领命:“属下明白。”
命令如水银泻地,迅速传遍各地。
数日之内,江南水乡的茶馆里,说书先生口中的不再是才子佳人,而是《论语》中的典故新编;北地风沙中的镖局里,趟子手们歇脚时不再是掷骰赌钱,而是跟着账房先生办起了“识字班”,学的正是各地地名与货物清单。
一切都藏在营生之下,学问如春雨,润物无声。
然而,林昭然心中的警觉并未因此消退分毫。
果不其然,一封来自京城的密报证实了她的预感。
密报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惊心。
沈砚之,竟从国子监外墙的残砖碎瓦中,提取出了完整的《大学》首章墨迹。
他动用了宫中技艺最精湛的匠人,将那些渗入砖石的笔画一一复原。
复原图上,笔顺连贯,字距如一,力道均匀,绝非醉酒文人一时兴起的涂鸦,而更像是一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刻印。
林昭然仿佛能看见沈砚之站在那幅复原图前,修长的手指拂过纸面,眼神幽深如潭。
他会想什么?
他一定会想,是怎样的人,能有如此水滴石穿的毅力。
另一则情报紧随而至,是关于程知微的。
沈砚之召见了程知微,只问了一个问题:“此墙字,写了多久?”
程知微的回答很巧妙:“卑职不知。只听守夜的老工说,三年前,几乎每夜都有个黑影过来,在墙边站一会儿,天不亮就走。”
他没有撒谎,却也什么都没说。
密报的最后,记录了沈砚之听完后长久的沉默,和他那句仿佛自言自语的低问:“若一个人,能把字写进墙里三年,那他的心,得多静?”
林昭然捏着信纸,指节微微泛白。
他已经触碰到了这件事的核心——那不是一次偶然的挑衅,而是一种坚韧到可怕的意志。
这种意志,正是他最想摧毁的东西。
她立刻意识到,程知微陷入了巨大的危险之中。
沈砚之的调查,就像一张正在收紧的网。
然而,局势的发展却出乎她的意料。
孙奉,那个看似只知趋炎附势的内侍,竟在暗中出手了。
他反其道而行之,命宫外的联络人,故意在京城几处废弃的书院墙上,留下了许多潦草杂乱的字迹,内容或是抱怨时政,或是狂放诗词,笔迹各不相同。
同时,一则流言在市井间悄然传开:“京中近来有个疯儒,得了失心疯,夜夜以墙为纸,四处涂抹。”
沈砚之的缇骑果然查到了这些地方。
与国子监那精妙绝伦的墙字相比,这些字迹粗劣不堪,更像是一场场闹剧。
多处“证据”的出现,反而稀释了国子监墙字的独特性,使其看起来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旨在扰乱视听的阴谋。
沈砚之的疑心被成功引向了“人为伪造天兆,意图蛊惑人心”的方向,暂时搁置了对国子监那面墙的深挖。
林昭然看着密报,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那个雨夜——孙奉跪在御前替她遮掩文书遗失之罪,背上挨了三杖,血染青砖。
那时他说:“奴才这条命,早就是您的人了。”她从未当真,如今才知,有些人的情义,藏得比根还深。
她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在深宫中沉浮多年的盟友,用他最擅长的方式,为她挡下了一劫。
但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朝堂之上,裴怀礼正式上奏,请求将“乡学考成制”纳入明年的大计,让民间向学之风有法可依,有制可循。
保守派的领袖赵元度当场发难,怒斥其“媚俗乱制,动摇国本”。
就在满殿争执不下之时,一直闭目养神的沈砚之,竟罕见地睁开了眼。
他只说了一句话:“若民皆识丁,则赋税可清,讼狱可减,于国有益,有何不可?”
此言一出,满殿震惊。
连裴怀礼都没想到,最大的阻力,竟会成为最意想不到的助力。
退朝后,裴怀礼私下截住沈砚之,追问其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