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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声虽禁,谱未焚(2 / 2)

路过西市时,她瞥见程记书坊的伙计正往墙上贴告示,糨糊刷子刮过墙面发出“吱呀”声。

走近看,是用“问薪”墨写的《蒙学三字诀》节选——“人之初,学为本;无贵,无老幼”。

墨色幽深,在阳光下泛着微妙的金属光泽。

有个卖糖葫芦的老汉凑过来看,捋着白胡子念:“无贵?这写得好!”他转头对林昭然笑,口中呼出白气,“小哥可知这墨哪儿买的?我家孙女儿吵着要学写字呢。”

林昭然刚要答话,腰间的残玉突然硌到大腿,冷硬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震。

她摸了摸那玉,想起孙奉袖中“听政”玉牌的缺口——两块玉合起来,该是“问政”二字吧?

钟鼓楼的暮鼓响了,浑厚的声波震荡空气,震得耳膜微颤。

林昭然加快脚步,见裴怀礼已立在楼后,手中捧着个铜壶,壶身还沾着铸炉的热意,蒸腾起一圈肉眼可见的微光。

“林先生。”裴怀礼转身,目光落在她腰间的残玉上,“太常寺新铸的漏壶,想请先生看看刻度是否合宜。”

林昭然望着他手里的铜壶,又望了望远处渐沉的夕阳。

“合宜。”她笑着接过铜壶,指尖触到壶身未冷却的温度,金属的暖流顺着手心蔓延,“但刻度要再加半分——给那些还没醒的人,留一盏灯的时间。”

**是夜,同一轮月光穿过义庄的瓦檐,落在太常寺的青砖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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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怀礼研墨的手很稳,可那墨色却像极了几个时辰前林昭然捣碎的纸灰——黑中带金,幽光浮动。

书吏每隔片刻便踱进来查看进度,裴怀礼只得一边磨墨润笔拖延,一边借更漏声掩盖开柜取书的响动。

笔锋悬在永禁附录讲授那行字上方时,他的指节微微发颤。

三日前在钟鼓楼后,林昭然接过新铸铜壶时说的留一盏灯的时间,此刻正烫着他后颈。

他搁下笔,转身打开靠墙的檀木柜——那是先师沈砚之任太常卿时留下的旧物,最底层压着半卷《冬廪授业录》。

泛黄的纸页翻到第三折,一行稚拙的小楷突然撞进眼帘:先生说,礼是护人的衣,不是困人的笼。

若禁此学,是禁稚子向光。墨迹未干时的褶皱还在,想来是哪个被先师召入府中的寒童所写。

裴怀礼的喉结动了动,想起上个月在国子监外,他亲眼见三个乞儿蹲在墙根,用树枝在地上描摹《附录》里的有教无类四字——他们的手指冻得通红,却把字的撇画得极长,像要够到云里去。

大人可是改好了?廊下的书吏揉着眼睛直起腰,靴底蹭得青砖沙沙响。

裴怀礼迅速将《冬廪授业录》压回柜底,提笔在二字旁添了行小注:查《沈文肃公奏议》有云礼为器,人为本,此语出自先帝老师,如今掌印太傅最敬之人。

只要这句批注入眼,御前会议必起争议。墨汁渗入纸背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注脚轻得像片羽毛,却能让整道奏疏在御前多飘半刻。

与此同时,林昭然正站在义庄西厢房的窗前。

程知微刚送来赵元度密令州府查封火显帖源头的急报,烛火在她眼底跳成两簇小焰。赵阁老急了。她指尖叩着案上刚印好的《春诵册》,封面节令劝农文五个字在灰墨下泛着幽光,他烧得掉明处的火,堵不住暗处的风。

可州府的人查炭模刻工......程知微欲言又止。

炭模早换了三拨。林昭然抽出一册《春诵册》,随手翻到内页,你看这二月深耕的农谚,已被改成童谣:‘二月犁田土松松,三岁娃娃念书同’……口耳相传,比刻板文章传得更快。她将册子递过去,明日随粮种发往各州的,不是书,是埋进土里的种子——等春耕时犁耙翻起,每个农夫都能在田埂上翻两页。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柳明漪掀帘进来,袖中飘着绣线的甜香。

她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袱,解开后露出半叠绣着缠枝纹的册页:绣娘连夜赶的,夹层里的凸点记法经林昭然改良为六针一组,已教会十名女童用手摸索记忆。她指尖抚过针脚,阿昭,有个绣娘说,她小时候趴在私塾墙外听书,先生的声音像糖,可墙太高,她够不着。

林昭然接过一册,指腹触到夹层里凸起的盲文,突然想起大典上那个举着盲童比划字的小豆子。够不着墙,就拆了墙。她将册子放回包袱,明早让孙奉把这批书塞进给太后的贡缎里——宫里头的绣房,最会藏东西。

更漏敲过三更时,义庄后院突然响起骚动。

林昭然掀开门帘,见几个浑身酒气的乐工正被弟子们拦在院门口,为首的老乐工怀里紧抱着个油布包,包角沾着焦黑的痕迹。林先生!老乐工踉跄着扑过来,油布包地落在地上,露出半卷被火烤得卷曲的《鸣晦曲》曲谱,赵阁老烧了教坊的谱子,可我们这些老东西,谁没在裤腰里藏两页?

林昭然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曲谱边缘的焦痕——和大典那晚火堆里抢出的残纸一模一样,烫手的记忆再度苏醒。

老乐工的手还在抖,指节上留着被火燎过的水泡:他们烧的是纸,我们这儿......他重重捶了捶胸口,这儿刻着谱子呢!

声虽禁,谱未焚。林昭然拾起曲谱,火光映得她眼尾发红,你们带来的不是谱子,是根。她转头对柳明漪道:去灶房温壶酒,让叔伯们暖暖身子。又对程知微使了个眼色,把曲谱誊三份,一份给书驿,一份给聋哑院,还有一份......她顿了顿,塞进给陛下的春茶里。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急骤的马蹄声。

林昭然猛地抬头,见东南方的夜空被火把照得发红,像一条蜿蜒的火蛇正往义庄方向爬来。

老乐工地站起来,酒气混着焦糊味扑面而来:是赵阁老的禁军!

弟子们!林昭然的声音清亮如钟,把案上的《春诵册》收进陶瓮,埋到后院槐树下!她转身抓住老乐工的胳膊,叔伯们跟我来,从后墙狗洞走——赵阁老要查文书,可查不到你们嗓子里的曲谱。

风卷着石臼里未干的墨灰扑在脸上,她忽然想起三日前窑场里的对话。

柳明漪问帷后面是什么时,她答;此刻望着渐次逼近的火把,她忽然明白——光不是等来的,是千万人用炭块、用曲谱、用沾着墨痕的手,一点一点凿出来的。

程知微抱着最后一摞《春诵册》从东厢跑来:“禁军过了西市桥!”

她望着陶瓮被埋进松软的泥土,突然笑了:埋深些。她对挖洞的弟子说,等他们挖开时,这些纸页早该散作七十二州的春风了。

木门轰然碎裂的那一刻,她袖中紧攥着半块火显炭。

“破帷”二字硌得掌心生疼。

她忽然想起那个小丫头的问题:“先生,字能当饭吃吗?”

今夜,她在心里答道:“字不能当饭,但能让你有掀翻这桌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