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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声虽禁,谱未焚(1 / 2)

晨雾未散时,林昭然已立在城外义庄门前。

青石板上的露水洇湿了鞋尖,凉意顺着布履渗入脚心,她望着门楣上褪色的“义”字——那红漆剥落如干涸血痕,风吹过时簌簌轻响。

她伸手抹掉砖缝里结的蛛网,指尖触到微黏的丝线与尘灰混成的絮状物,仿佛碰到了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这是柳明漪连夜寻来的旧宅,原是收殓无主骸骨的所在,因偏僻少人问津,倒成了最安全的据点。

门内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枯叶在风中相撞,她推开门,一股混着霉味的松木香裹着人声涌出来,鼻腔顿时填满了陈年木料与炭火余烬的气息。

“先生!”最先扑过来的是小豆子,这孩子前日在大典上举着盲童的手比划“问”字,此刻眼睛亮得像星子,呼吸急促而温热地拂过她的袖口,“柳阿姊说您要教我们做墨?”

林昭然蹲下身,替他理了理歪掉的布巾,指尖掠过他额前汗湿的碎发,触感粗糙却鲜活。

昨夜她绕着御河走了半宿,靴底沾了半城的月光,每一步都踏在清冷石板上,回音幽远如钟;可今晨的清醒,比任何寒露更刺骨——赵元度的弹劾折子此刻该已摆在首辅案头,“妖言惑众”“乱礼逾制”的罪名正磨着刀锋。

可火既然烧过,就不能只留一片焦土。

“去把陶瓮抬来。”她转头对柳明漪道。

绣娘的手还沾着炭灰,指节泛白,却已将二十七个书驿弟子按籍贯排得整整齐齐,纸页在案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

林昭然走到案前,揭开蒙着的粗布,露出半筐黑黢黢的残纸——那是昨夜从火堆里抢出的《鸣晦曲》歌谱、盲童的手语图解,还有被火舌舔过的《有教疏》残章。

焦边蜷曲如蝶翼,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混着纸张燃烧后特有的苦香。

“这些纸灰,是百姓用手捧回来的。”她指尖抚过一片边缘蜷曲的纸角,那里还留着老妇袖口的棉絮,柔软而微带油脂味,“赵阁老要烧的,是他们心里的光。可我们要让这光,变成笔。”

程知微的脚步是在这时响起的。

门外沙沙的脚步声停了一瞬,像是犹豫着要不要叩门。

林昭然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昨夜她让他去查礼部动向,这个人从来不会空手而归。

他提着个褪色的青布包袱跨进门,额角沾着薄汗,在晨光中微微反光,见林昭然抬头,便将包袱搁在案上:“礼部的‘正音案’辰时会递到都察院。”他解着包袱带,露出一叠泛黄的绢帛,丝线摩擦间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我翻了太常寺后库的《乐正录》,百年前仁宗朝有例——雅乐失序时,可采民音补正。”

林昭然接过残卷,指尖触到绢帛粗糙的纹理,见卷尾朱批“准”字已斑驳,却仍有刀刻般的力度,仿佛仍带着当年圣裁的威严。

程知微的指节抵着案几,指腹还留着翻书时蹭的墨痕,指甲缝里嵌着细小的纸屑:“我托老乐工的妻子把这卷遗落在御史台主笔案头,那老学究最是尊古,若见古礼有载……”

“便不敢轻易动乐工。”林昭然替他说完,目光扫过程知微眼底的血丝——这小吏昨夜怕是在故纸堆里熬了整宿,连说话时喉结都在微微颤动。

她将残卷推回:“做得好。但记住,我们保的不是乐工,是‘民音可采’这条理。”

窗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晨雾的寂静。

孙奉的身影闪进门来,皂靴沾着宫墙根的青苔,踩在地上留下淡淡的湿痕,袖中飘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清冷中透着檀木的暖意。

“陛下连三日未召赵阁老,今早熏炉里的香灰浮成了‘问’字。”他从怀里摸出半片焦纸,声音压得极低,“奴才趁换香时,用细铜丝编了个‘问’字模子垫在炉底,新燃的香灰落上去便显了形……陛下盯着那灰,忽然伸手拨了拨,竟发现底下藏着焦纸残片。”

林昭然捏着那半片纸,指尖触到残字边缘的焦痕——是她昨夜在御河边写的“破帷”二字,炭迹深入纤维,烫手般灼热。

孙奉的喉结动了动:“奴才扫殿时,见陛下把那灰收进了妆匣。”

“好。”林昭然将残纸按在胸口,那里的银哨隔着衣襟硌得生疼,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渗入皮肤。

她转身走向陶瓮,小豆子已带着几个少年抬来新制的胶料,柳明漪正往石臼里倒松烟,黑色粉末簌簌落下,激起一阵呛人的尘雾。

“把残纸撕碎,和胶料、松烟一起捣。”她抄起木杵,第一下砸下去时,听见纸页碎裂的轻响,脆而短促,像冬夜冰面初裂。

捣杵声里,程知微突然低呼:“先生看!”

林昭然抬头,见石臼里的墨泥泛着幽光,混在其中的纸灰像碎金,随着木杵的起落明明灭灭,映在众人脸上跳动着微弱的光斑。

小豆子踮脚望去,突然笑出声:“像星星落进泥里!”

“对,是星星。”林昭然的木杵顿了顿,掌心因用力而发麻,“等这些墨锭干透,它们会变成笔,写在每个孩子的课本上,刻在每面村学的墙上。赵阁老烧得掉纸,烧不掉墨;烧得掉墨,烧不掉——”她的声音轻下来,却像钢钉钉进青石板,“刻在人心里的字。”

日头爬过义庄的飞檐时,柳明漪将第一锭墨捧到林昭然面前。

墨身还带着体温,正面用刀刻了“问薪”二字——取“薪火相传”之意,刀痕深峻,指尖划过能感受到凹凸的力度。

林昭然将墨锭装进锦匣,抬眼时正撞见程知微欲言又止的神色。

“可是礼部还有后手?”她问。

程知微点头:“赵阁老的门生今早去了国子监,说要查‘附录’讲授记录。”他顿了顿,“裴少卿昨夜来找过我,说太常寺的钟漏该换了,想请先生去看新铸的铜壶滴漏。”

林昭然捏着锦匣的手紧了紧,木质棱角硌得掌心微痛。

她当然知道裴怀礼的“钟漏”是幌子——这位太常寺少卿昨日击钟时眼里的光,她看得比谁都清楚。

可赵元度的刀已经出鞘,此刻赴约,是险棋,也是必须走的棋。

“你去回裴少卿,申时三刻,我在钟鼓楼后等他。”她将锦匣递给柳明漪,“书驿的墨锭今日必须发完,让各地弟子抄《三字诀》时,在卷首加一句‘礼未成时,人已醒’。”

柳明漪应下,转身时袖中滑出半块炭——正是昨夜林昭然留在旧宅的“破帷”炭块,落在地上发出轻响。

林昭然望着那炭块,突然想起三日前窑场里,她蹲在废墟里捡瓦当,柳明漪递来水囊时说的话:“阿昭,你总说要破帷,可帷后面是什么?”

此刻她望着石臼里翻涌的墨泥,终于有了答案:“是光。”她轻声道,“帷后面,是千万人举着火把,要把天照亮。”

申时二刻,林昭然换了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腰间挂着那半块残玉,往钟鼓楼方向走去。

风穿过巷口,带来市井的喧闹与炊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