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奉取下细竹筒,展开仅寸许长的纸条,上面无一字,唯有一个朱砂画的“心”形裂痕。
他凝视良久,终于释然——那是老太医独有的暗记,意思是:“君心已疲,畏声惧变。”无需药方,这便是他要的答案。
当皇帝在一次批阅奏折后,貌似不经意地问起他:“宫外那些百姓,最近还在闹吗?”
他躬着身,用最谦卑的姿态,声音却清晰地传入皇帝耳中:“回陛下,谈不上闹。奴婢听闻,他们只是想读些圣贤书之外的东西,盼着能多条出路。百姓愚钝,只知读书,不像是要造反的样子。”
这话如一根绣花针,精准地刺入了皇帝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而此刻,在太常寺,奉命主持“清源大典”礼器筹备的裴怀礼,正冷眼看着赵元度派来的人,将一座座从京城各大旧讲堂拆下来的铜铃,投入熊熊的熔炉之中。
火焰吞吐,铜水在烈火中翻滚,发出沉闷的嘶吼,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灼烧的腥气。
工匠们汗流浃背,赤膊挥锤,火星四溅,落在青石地上噼啪作响。
裴怀礼面无表情,只是在监工簿上,一笔一划,清晰地记下了每一批铜料的来源和去向。
在他心底,却浮现出数年前那个雪晨:他途经城南书驿,听见琅琅书声自陋舍中传出,一群寒门学子齐诵《附录》开篇——“人非生而贵,教乃立其身。”那一刻,他第一次觉得,这声音比钟鼓更庄严。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悄悄将一枚尚未投入熔炉的旧铃铛藏入了袖中。
回到太常寺的地窖,他将这枚哑然的铜铃,放入了一个早已备好的木匣,封存起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京城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
就在此时,程知微的第二封密报再次送到林昭然手中。
这一次,消息更加惊人:赵元度已经说服了礼部,将在清源大典的第一日,于万民之前,公开焚毁查抄来的《附录碑》拓片,以示朝廷禁绝“异端邪说”的决心。
柳明漪看到消息,气得脸色发白:“他们欺人太甚!这是要将我们彻底钉在耻辱柱上!”
林昭然却出奇地平静,她看完信,唇边甚至泛起一丝冷峭的笑意:“他要烧,那我们就送他一场更大的火。烧得越旺,天下人看得才越清楚。”
她转头对柳明漪道:“立刻传信给各地书驿,让他们连夜赶制一百卷‘空白碑帖’。纸张要用我们之前备下的特制米浆浸染过——此法源自西域藏文秘术,米汁调石灰,干后无形,遇热则现。记住,表面上必须一字也无,干干净净,但遇火炙烤,关键句将浮现:‘民可教,道不灭’。”
她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再传令,让所有潜伏在京郊的书驿弟子,即日起扮作各地前来观礼的香客,每人怀揣一卷‘空白碑帖’,分批入京。告诉他们,大典之日,我们要一同去祭一场特殊的礼。”
命令一下,整个潜伏的网络都动了起来。
大典前三日,京城的街头巷尾,不知从何处起,孩童们口中的童谣忽然变了调子。
几个背着竹筐的“糖爷”蹲在学堂门口,用清亮的嗓音教孩子唱新曲:“火不灭字,字不灭心。烧的是纸,活的是音。”唱罢便送一块蜜糖,糖纸上还压着一行极小的字:“记得回家念给娘听。”
当夜,裴怀礼听着窗外飘来的断续歌声,枯坐良久。
他起身,独自一人来到太常寺阴冷的地窖,打开木匣,取出了那枚幸存的旧铜铃。
他握在掌心,轻轻一摇。
铃铛因久置而声哑,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嗒”,但那份沉甸甸的震动,却清晰地从掌心传遍全身。
他仰头,透过地窖狭小的天窗,望着天上那轮残月,许久,忽对身后的亲随沉声道:“明日一早,替我向陛下上奏,就说为显天心仁爱,清源大典,当增设‘静听’之仪,以示上苍垂怜,万籁归寂。”
次日清晨,孙奉在清扫宫道时,与匆匆入宫的裴怀礼擦肩而过,眼尖地瞥见他宽大的官袍袖中,露出半角书册的封面,上面依稀可见《冬廪授业录》五个字。
孙奉低下头,继续扫地,嘴角却微微上扬——终于,有人愿敲那一声不该沉默的钟。
冰层,即将开裂。那被压抑了许久的暗流,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林昭然府邸,深夜。
她将所有送来的情报在桌案上一一铺开,京城的地图在她眼前变得无比清晰。
赵元度的步步紧逼,程知微的巧妙周旋,孙奉的宫闱之探,裴怀礼的无声抗争,还有那首传遍街巷的童谣,所有线索在她脑中交织,最终汇成一个明确的指向。
时机已到。
被动的防守和巧妙的反击已经不够了,她需要一场主动的出击,一场足以撼动根基的风暴。
而风暴的中心,必须由她亲手点燃。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京城西郊的方向,那里有连绵的旧窑场,白日里炊烟袅袅,入夜后则是一片死寂。
“明漪。”她轻声唤道。
“小姐,奴婢在。”
林昭然的目光深邃如夜海,声音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备车,去城西旧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