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烛火彻夜未熄,融化的蜡油如凝固的泪痕,一滴滴坠落在铜盘中,发出极轻的“啪”一声裂响。
昏黄的光晕在雕梁画栋间游移,仿佛有生命般舔舐着龙纹屏风的暗影。
皇帝的沉默像一层厚重的锦缎,覆盖在整个紫禁城之上,华美,却也令人窒息——连檐角风铃的微颤都似被压得失了声。
林昭然坐在窗边,指尖轻抚着微凉的窗棂,木纹沁着深秋的寒意,顺着指腹爬进血脉。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宫灯在远处连成一线萤火,忽明忽暗,如同人心难测。
她目光穿透沉沉夜幕,望向那片宫阙的中心,仿佛能听见大殿深处奏折翻动的窸窣,以及帝王笔尖划过纸面时那一声压抑的叹息。
林昭然收回目光,心中那份急切被她缓缓压下,化作了更为冷静的筹谋。
硬闯不成,便只能智取。
她唤来一直候在门外的柳明漪,声音清冽如冰:“传我的话,各地书驿暂停一切公开讲学活动,不要给任何人留下口实。”
柳明漪一惊,忧道:“小姐,此时收手,岂非前功尽弃?百姓的热情刚刚燃起……”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却也最易被一盆冷水浇灭。”林昭然打断她,眸光深远,烛火在她瞳中跳动,映出一片冷焰,“眼下这盆冷水随时会泼下来,我们要做的是让火种藏入地下,而非在明处与狂风暴雨相抗。明面上的活动停下,暗地里的渗透,才刚刚开始。”她顿了顿,拿起桌上一卷绣样图册,绢面微涩,指尖滑过时带起一丝细沙般的触感。
“你去一趟江南织造局,找相熟的绣娘,就说今年春装,我想添些新花样。”
柳明漪不解,却还是恭敬地接过图册,掌心传来布面温软的质感。
“告诉她们,今年的节令绣样,要新巧,要有意趣。”林昭然的指尖点在图册空白处,缓缓勾勒出一个蝶翼的轮廓,指甲刮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声,“比如,这蝶翼的暗纹,可以化作‘人皆可教’四个字。再比如,裙褶间的流云纹,里面不妨藏一句‘教皆可成’。字要小,要巧,要融于纹饰,一眼看去是花鸟,细品之下,另有乾坤。”
柳明漪的眼睛瞬间亮了。
她明白了,这是要将《附录》的精髓,化作无声的言语,织入这京城最华贵、最柔软的绸缎之中。
书驿的声音或许会被禁绝,但闺阁中的风尚,却能润物无声地影响那些权贵之家。
而据她所知,皇后素来偏爱江南新巧针法,曾亲口赞过“绣中藏趣,方见灵性”——此策若由上层引领,反成雅尚,无人敢轻易质疑。
“此事要快,更要隐秘。”林昭然叮嘱道,“衣成之后,不必经由我们的手,让绣坊循旧例,悄然放入给各大府邸和贵妇市集的春装货单里。记住,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天下绣娘心灵手巧,恰好有了新的灵感罢了。”
柳明漪重重点头,领命而去。
门扉合拢的刹那,木轴轻转,屋内重归寂静,唯余烛芯爆开的一声轻响。
不过两日,一封来自礼部的密信便送到了她的案头,夹在一本看似寻常的《南华经》注疏之中。
林昭然抽出薄如蝉翼的信纸,烛光下,程知微清峻的字迹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灼。
信中说,赵元度借着为“清源大典”誊录《仪注》的机会,竟在其中擅自增添了一条:“凡曾刊印、教授、传习《附录》者,及其门生,三代之内,不得参选御前殿试及各级科考之监考、考官。”
林昭然的指节微微泛白,指甲嵌入掌心,留下四道浅痕。
这一招,比直接禁毁《附录》更为阴狠毒辣。
这不止是堵死了一代人的仕途,更是要将所有与《附录》沾边的人彻底从朝廷选官体系中剔除,断了他们的根,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程知微在信中写道,他官微言轻,无法在礼部会议上公然反对,只能另寻他法。
他以校勘《仪注》为名,在礼部堆积如山的公文库中熬了整整一夜,终于在一卷积满灰尘的《科试旧例》中,翻到了先帝朝名臣沈砚之亲笔批红的一条:“讲学无禁目,唯以成效论,取士以才,非以门户。”此旧例虽已多年未用,却并未废止,仍是朝廷法典的一部分。
他已将此条用黄麻纸工工整整地抄录下来,伪作一份寻常的校勘札记,混入了次日要呈递给皇帝御览的《节气农政奏》的夹层之中。
他知道这是赌博,但他赌的是帝王心中尚未熄灭的那一丝犹豫。
林昭然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飘散如蝶。
她知道程知微此举是在以卵击石,但这一击,却恰到好处地在坚硬的壁垒上,敲出了一丝裂缝。
它提醒着皇帝,祖宗之法,并非铁板一块。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从宫中传出。
内侍省开始奉旨在宫中暗查所谓“炉底字”的传言,虽未大张旗鼓,但风声鹤唳,已让不少与此事有过牵连的内侍噤若寒蝉。
这是皇帝在试探,在摸底,也是在警告。
孙奉,这位在宫中蛰伏多年的老人,比谁都更懂这其中的分寸。
他没有急于撇清,反而趁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潜入了御药房后院。
他并未触碰药材,只在焚烧药渣的灰烬堆中,用竹镊夹起几片未燃尽的残叶,凭多年经验辨出其中含有人参、远志与龙骨——皆为安神定悸之药。
三日后,一只信鸽悄然降落在西苑枯井旁的槐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