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带来的昏沉感像一张湿透的厚毯子,将林昭然死死裹在卧榻之上,棉被压得她胸口发闷,每一次呼吸都像在黏稠的雾中挣扎。
额头上覆着的冷帕子早已被体温蒸得微温,滑落时留下一道湿漉漉的凉痕,又迅速被肌肤的燥热吞噬。
屋外风穿廊而过,檐角铜铃轻响,断续如梦呓,她恍惚听见有人在唤她名字,声音隔着水波般扭曲,忽远忽近。
三日了,她感觉自己像是沉在一口深井里,井壁湿滑幽暗,倒映着破碎的天光。
偶尔能听到井口传来模糊的人声——药罐在炉上咕嘟作响,柳明漪低声叮嘱煎药火候,脚步匆匆踏过青砖地,还有阿阮拨动琵琶弦时那一声轻颤的“铮”。
可她四肢沉重如坠铅块,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意识在热浪与寒战间浮沉。
这病来得急,像是耗尽了她在公堂上的所有心力,连带着把骨子里的元气都抽空了。
喉间干裂,舌根泛着苦涩的药味,连吞咽都像刀割。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病倒的这七十二个时辰里,槐树下的那只问匣,已经成了整座槐安城风暴的中心。
第一天,匣子是满的。
纸条窸窣作响,像秋风吹过枯叶,被一只只颤抖的手塞进狭小的投递口。
第二天,匣子边的地上开始堆积。
晨露打湿了墨迹未干的字条,油墨晕开,模糊了“冤”“苦”“何以为生”等字眼,却压不住那一层层叠起的重量。
到了第三天,整个院墙外,竟自发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人们将写好的纸条小心翼翼地压在别人放下的纸条上,垒成了一座脆弱而坚定的纸山。
指尖触到那些纸张,有的粗糙如麻,有的光滑似绸,字迹或工整或歪斜,却都带着体温与泪痕的微湿。
风起时,纸页簌簌轻响,仿佛整座城在低声诉说。
陈砚秋是第一个坐到院中石桌前的。
他本是来探病,却被这沉默的民意所震撼。
石桌冰凉,指尖触到砚台时,寒意直透骨髓。
这位昔日的县学教谕,眉头紧锁,铺开纸,将那些五花八门的问题一一展开。
他的回答,一如其人,严谨、考据,引经据典,力求从法理与经义中找出最稳妥的解答,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端方。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如蚕食桑叶,墨香淡淡弥漫。
崔玿是在午后加入的。
阳光斜照,树影斑驳洒在她素色裙裾上。
她看着陈砚秋写得手腕酸痛,便默默研好了墨,柔声道:“陈先生,有些关乎礼俗人情,或许我能代笔一二。”她的回答,细腻入微,总能从最严苛的礼教束缚中,找到一丝人性的温情与变通。
她解一个“孝”字,不只讲奉养,更讲倾听;她谈一个“义”字,不只谈规矩,更谈体恤。
笔锋轻转,如春风拂柳,字字温润,却直抵人心。
郑十七则是傍晚一脚踹开院门冲进来的。
靴底踏地,发出沉闷的响声,惊起几只栖在槐枝上的寒鸦。
她看到这两人一板一眼地写着,一把抢过笔,瞪眼道:“这么麻烦干嘛?他问老天为何不公,你就告诉他,老天瞎了眼,得靠自己睁眼!她问夫家不仁怎么办,你就告诉她,这日子不过了,人比天大!”她的回答,直白如刀,带着一股野草般的生猛劲儿,字字戳心窝子,不讲道理,只讲人心。
笔尖几乎划破纸面,留下粗粝而有力的墨痕,像野火燎原。
阿阮抱着琵琶,静静地看着这三个风格迥异的人。
木匣冰凉贴着她的臂弯,弦线在指尖微微震颤。
她将那些问题,那些回答,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夜深人静时,她的指尖在弦上流淌,一首新曲便在槐安城的夜色中悄然诞生。
风穿窗而入,烛火摇曳,映着她低垂的眼睫。
她没有唱林昭然的《灯下答》,而是将陈砚秋的理、崔玿的情、郑十七的胆,谱成了新的歌谣,最后一句的词,是她自己填的:“青天不敢答,我辈代君问。你不敢言的,我们替你争!”
歌声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大街小巷。
百姓们争相传抄着那三人的回答,将其汇编成册,竟起名《代答录》。
城西一家落魄秀才开的私塾,更是将这本小册子当成了蒙学教材,教孩子们辨析事理。
“荒唐!简直是荒唐!”裴仲禹在府衙中拍案而起,气得脸色铁青。
手掌砸在案上,震得茶盏跳起,茶水泼洒,洇湿了文书一角。
他手中的一份《代答录》,被他捏得变了形,纸页边缘撕裂,发出细微的“嘶”声。
他怒不可遏,当即派遣差役,连夜赶到槐树下,将那只由米箱改成的问匣砸得粉碎,并将堆积如山的纸条付之一炬。
火光冲天,纸灰如黑蝶翻飞,焦糊味弥漫整条街巷,连风都带着灼人的热意。
然而,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被烧得焦黑的墙根上时,那里已经整整齐齐地摆上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木箱、竹篮,甚至还有孩童的玩具箱。
最中间一个木箱上,用粗劣的木炭写着一行大字:“百人之声,岂能一封?”炭迹未干,触手微黏,字迹歪斜却力透木纹。
差役们面面相觑,竟无人敢再上前一步。
晨风拂过,竹篮轻晃,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仿佛整座城在无声低吼。
州府衙门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周砚修躬身呈上一本薄薄的册子,正是那本《灯下答》。
纸页微黄,墨香犹存,指尖摩挲时,能感受到字迹的凹凸。
“大人,这是从邻州快马传回的消息。《灯下答》已经传入七州十二县,甚至有县令自掏腰包,私下刊印,分发给下属幕僚阅览。”
裴仲禹夺过册子,狠狠摔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此女不除,国法何在!礼教何存!我这就上奏折,请黜其功名,将其流放三千里!”
“大人,万万不可!”周砚修却长跪于地,叩首道,“大人,您想,若此时上奏弹劾,罪名是什么?是‘妖言惑众’?还是‘有违礼教’?可天下人眼中,她句句不离民生,字字皆为百姓。我们这一纸奏折上去,只会坐实了她‘为民请命’的美名,而我等,反而成了天下人眼中‘畏民如虎’、‘惧答之人’!”
裴仲禹一怔,怒气稍敛,皱眉道:“那依你之见,就任由她这么猖狂下去?”
周砚修低着头,声音里透着一丝阴冷的算计:“大人,堵不如疏。既然她喜欢万众瞩目,那我们便给她一个更大的舞台。不如……让她进太学讲堂,公开讲学。”
“什么?”裴仲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你竟劝我授她舞台,让她去国之重地妖言惑众?”
“大人,”周砚修的头垂得更低了,“舞台越高,摔得才会越重。她那套歪理邪说,骗骗贩夫走卒尚可,但在太学那种地方,在天下大儒和监生面前,只会是班门弄斧,自曝其短。她若敢在太学讲堂之上,公然宣讲她那‘有教无类’的疯话,第一个容不下她的,便是在紫宸殿里批阅奏折的沈相!届时,不等我们动手,朝堂诸公的口水,便能将她淹死。”
裴仲禹在堂上踱步,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
脚步声在空旷大堂中回荡,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他反复咀嚼着周砚修的话,眼中慢慢浮现出一抹冷酷的笑意。
“好……好一个‘舞台越高,摔得越重’。就依你所言,本官倒要看看,她是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自取其辱!”
一纸“特许入太学讲学”的令文,很快便送到了林昭然的病榻前。
她接过令文,指尖触到那光滑的纸面,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