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库里的灰尘,在老旧日光灯管那嗡嗡作响、半死不活的惨白光线下,似乎凝结成了有实质的颗粒,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陈成和诸成戴着已经变成灰黑色的口罩,像两只在历史尘埃里刨食的土拨鼠,小心翼翼地翻检着又一批从红星机械厂拉来的“古董”。
自从那份署着“乔”字的牛皮纸袋重见天日,这弥漫着霉味与绝望感的“钢铁坟墓”,性质就彻底变了。每一份发黄的会议记录,每一张字迹模糊的财务报表,甚至一张夹在文件里的模糊不清的接待用餐清单,在他们眼中都变成了可能潜伏着线索的藏宝图碎片。枯燥的清点扫描,变成了抽丝剥茧的刑侦现场。扫描仪的吱嘎噪音,仿佛成了进攻的战鼓。
“看看这个,‘九二年七月,厂办招待宏光实业杜金副总一行费用明细’,”诸成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捻开一张脆得像咸菜叶子的单据,凑近了看,“嚯!好家伙!‘海鲜珍品宴’一桌,两千八!‘内部特供茅台’两瓶,‘公关礼品费’……空白?!”他嗤笑一声,“这他娘的,空白就是填多少都行呗?宏光这名字,打从杜金时代起,就跟咱们这厂子不清不楚,根子上就是个吸血鬼!”
陈成从旁边一个标注着“审计临时材料”的破烂文件夹里,抽出一张边缘被虫蛀得跟蕾丝花边似的纸片,眼神锐利得像探针:“不止。老诸你看,这张九五年初的内部审计草稿,提到城南地块转让前,厂里曾委托‘权威地产评估所’做了三次评估。”
“三次?!”诸成凑过来,“一块地死命评三次?闲得蛋疼?”
“第一次评估价,三百万。一周后,第二次评估,变成一百八十万。”陈成指着上面模糊的数字,“又过了一周,第三次评估,直接跳水到一百万整!理由?‘位置偏僻,污染严重,开发价值低’!”他冷笑,“同一个评估所,短短半个月,对同一块地皮的看法就能沧海桑田?这权威评估所是属变色龙的?还是说,有人拿着无形的鞭子在后面抽它?”
权威地产评估所——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两人心里。新宏光方案里那份天衣无缝、支撑起天价补偿的评估报告,正是出自这家“变色龙”之手!手法,一模一样!只是金额放大了无数倍!
“操!祖传的手艺啊!”诸成狠狠拍了下积满灰尘的档案盒,激起一片烟尘,“杜金那会儿是杜金,宏光现在换了老板,但柳志宏和林莎,把这套‘评估魔术’继承得炉火纯青!连道具都没换,还是这家‘权威’!这评估所真他娘的是腐败流水线上的标准件供应商!”
“所以,”陈成的目光变得深沉,“当年没能扳倒佟国伟和杜金的那个‘乔’,点出的关键点,精准无比。评估所就是他们篡改价值、混淆黑白的魔术箱。”他晃了晃那张发霉的审计草稿,“这就是钉死他们的第一颗钉子!证明他们的手法具有延续性,是系统性腐败的铁证!”
他们把这份写有三次诡异评估记录的审计草稿,连同那张空白得意味深长的“公关礼品费”单据,小心地单独封装、拍照留存。这些不起眼的碎纸片,就是射向敌人堡垒的第一批弩箭。
接下来的挖掘,更带有一种宿命般的诡谲。在整理一堆关于红星机械厂工会福利发放的卷宗时,一本边缘磨损严重、封面写着“九八年度厂务会议纪要”的硬壳笔记本掉了出来。翻开内页,字迹工整,记录着各种琐碎的厂务讨论。
然而,在笔记本中间靠后的位置,连续几页的记录被人为地、粗暴地撕掉了!只留下参差不齐的纸茬。这种刻意的破坏,在满库房自然朽坏的文件堆里,显得格外刺眼。
“撕了?”诸成摸着那粗糙的断口,眉头拧成了疙瘩,“九八年……正是佟国伟和杜金案发前后!撕掉的这几页,绝对有鬼!妈的,死无对证?”
陈成没说话,他小心翼翼地将笔记本捧到灯光下,拿起一个强光手电筒(这是他们自费买的“考古工具”之一),从侧面缓缓照射撕页处。在强光下,紧邻着被撕掉那几页的下一页纸上,隐隐浮现出一些凹陷的印痕——那是写字时用力过大,透过纸张留下的压痕!
两人屏住呼吸,几乎趴到了纸上。陈成用铅笔,极其小心地沿着那些模糊的压痕,轻轻地在旁边的空白纸上拓印。
断断续续的字迹,如同被风化的密码,艰难地显现出来:
“……乔……坚持……重新审计……不可行……压力太大……”
“……佟……指示……到此为止……”
“……乔……调离……岗位……档案……处理……”
“……会计室……张淑芬……知情……关键……”
铅笔的痕迹断断续续,信息支离破碎,却足以让人脊背发凉!
“乔!是那个‘乔’!”诸成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他果然是因为追查这事儿被干掉的!被调离岗位了!还有,‘档案处理’?是说他的档案被动了手脚?还是指销毁证据?”
“张淑芬!”陈成的指尖点在最后那个名字上,心跳加速,“会计室的张淑芬!她是关键知情人!这份撕掉的会议记录,很可能就是讨论如何处置‘乔’和张会计的!”
线索,指向了活生生的人!“乔”的下落,张淑芬的存在——这是两颗能照亮当年黑暗、甚至可能引爆当前火药桶的人肉炸弹!
“必须找到张淑芬!”陈成斩钉截铁,“她是唯一的活口!当年她到底知道什么?乔被调到哪里去了?甚至……乔后来怎么样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拔出萝卜带出泥,他们本以为只是挖一条过去的腐败线,现在却发现,这条线可能连着深不见底的沼泽,里面不仅埋着金钱的尸骸,还可能藏着人命的阴魂!
就在他们为这个重大发现既兴奋又隐隐不安时,档案库那厚重的铁门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
两人闪电般将笔记本和拓印纸塞进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档案盒底层,迅速抓起扫描仪的线缆,假装还在兢兢业业地扫描一堆毫无价值的旧报表。
门开了,进来的是档案中心副主任老王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他身后,赫然跟着笑容温和的林莎!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裙,高跟鞋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与这环境的死寂格格不入。
“哟,两位大才子,辛苦了!”林莎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甜腻的关怀,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凌乱的工作台和两人沾满灰尘的衣服,“柳局一直惦记着你们这‘百年大计’的进展呢,担心条件太艰苦,特意让我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组织上解决的困难没有?”
诸成心里暗骂“黄鼠狼给鸡拜年”,脸上却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林主任费心了,挺好挺好,组织安排我们到这么核心的资料库学习沉淀,是信任!我们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就是这灰尘大了点……咳咳……”他适时地又咳了几声。
陈成更沉稳些,指了指堆得半人高的待扫描档案盒:“困难嘛,就是资料太多,时间太紧。按目前进度,完成柳局交代的‘百年大计’,恐怕还需要……嗯,至少一年半载。就怕耽搁了局里的整体工作规划。”
“不急,不急。”林莎的笑容纹丝不动,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那些打开的档案盒,“柳局说了,质量第一!要的就是一个‘细’字!把历史的脉络梳理清楚,也是对未来的负责嘛。”她踱着步,高跟鞋在布满灰尘的地上留下清晰的印记,“听说你们前几天整理红星机械厂那一摊旧账,挺有收获?发现不少有趣的历史细节吧?”
这话问得看似随意,却精准地踩在了陈成和诸成刚刚绷紧的神经上!他们刚才可是刚挖出张淑芬的名字!
“嗨,能有什么细节,”诸成抢先开口,一脸“苦不堪言”,“全是陈芝麻烂谷子!几十年前的会议记录,不是讨论澡堂子肥皂不够用,就是研究食堂馒头碱放多了,看得人昏昏欲睡。要说收获,就是练出了在灰尘里打坐的功夫!”
陈成配合地拿起一份刚刚扫描过的、关于“厂区灭鼠专项行动”的陈旧通知晃了晃,苦笑道:“林主任你看,就这些。历史的尘埃,厚得能噎死人。”
林莎的目光在那份“灭鼠通知”上停留了一秒,又扫过两人脸上的灰尘和疲惫,眼底深处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心。她嫣然一笑:“基层单位的记录嘛,琐碎点正常。辛苦二位了,好好干!柳局和我,都看好你们的‘沉淀’成果。”她优雅地转身,“老王,回头给二位再加几箱防尘口罩。”
“一定一定!”老王唯唯诺诺。
林莎带着一阵香风离开了。铁门再次沉重地关上,将那浮华的香气隔绝在外,只剩下灰尘和霉味重新弥漫。
“看好我们的‘沉淀’成果?”诸成看着紧闭的铁门,呸了一声,吐掉嘴里的灰,“这女人话里有话!她是来探风的!嗅着味儿就来了!柳志宏这条老狐狸,把我们关起来还不放心,还要派小狐狸来闻闻我们是不是真的在乖乖吃土!”
陈成神色凝重:“这说明我们的方向对了!他们害怕了!害怕我们真的从这些‘尘埃’里嗅出不该嗅的东西!林莎特意提到红星机械厂的就账,绝不是随口一问!张淑芬这个名字,必须用最快的速度保密地查!绝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锁定了一个关键活口!”
“对!”诸成眼神凶狠起来,“他们越怕,我们越要快!趁他们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把张淑芬这根钉子先攥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