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北角的狱神庙,早没了当年香火缭绕的模样。朱红的庙门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朽木,门楣上“狱神庙”三个大字被尘土蒙掩,只剩依稀可辨的轮廓,倒像是这处羁押之地的隐喻——曾经的尊荣都被岁月与罪罚磨得模糊不清。庙内的偏殿、厢房尽数改成了牢房,潮湿的地面上生着暗绿的苔藓,空气中弥漫着霉味、汗臭与淡淡的血腥气,与荣宁二府里常年熏着的檀香、沉香形成天壤之别。
贾府的女眷与年轻子弟们就被关在西侧最大的一间牢房里。曾经绫罗裹身的姑娘奶奶们,如今身上只穿着浆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粗布衣裳,单薄得抵挡不住牢内的寒气。往日精心打理的发髻散乱着,钗环早已被狱卒搜刮一空,只剩下几根简陋的木簪勉强束着头发。她们蜷缩在冰冷的稻草堆上,肚子饿得咕咕作响,眼前浮现的却是府里精致的点心、温热的粥羹,那种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想来竟如同隔世。
“咳咳……”赵姨娘裹紧了身上的破棉袄,忍不住咳嗽起来。她往日里虽不得贾母和王夫人待见,却也是养尊处优的姨奶奶,哪里受过这般苦楚。粗糙的布料磨得皮肤生疼,腹中更是空空如也,昨日狱卒送来的那碗掺着沙子的糙米饭,她只勉强咽了几口,便再也难以下咽。她瞥了一眼身旁的探春,只见这位三姑娘往日里那般精明强干、性情刚烈,此刻也没了半分精气神,脸色苍白得像纸,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再看另一边的惜春,年纪最小的四姑娘缩在稻草堆的角落,大眼睛里满是惊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来,生怕惹得狱卒不快,招来打骂。
牢房里的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宝钗端坐着,闭目养神,只是眉头紧锁,难掩眉宇间的愁苦;王熙凤没了往日的泼辣劲儿,靠着墙壁,脸色蜡黄,时不时喘着粗气,想来是旧疾复发,却无药可医。丫鬟婆子们更是哭哭啼啼,每日都有人被狱卒像拎牲口一样拉出去,说是“发卖”,实则与贩卖货物无异。那些富商打扮的人隔着牢门打量她们,眼神挑剔而冷漠,如同在挑选市面上的绸缎布匹,看中了便与牢头讨价还价,成交后便将人强行拉走,哭声喊声此起彼伏,却无人能阻拦。
也有幸运儿。入狱第三天,国子监祭酒李子通便派人来了。李大人如今桃李满天下,权势赫赫,他亲自出面赎人,牢里的管事和狱卒谁敢怠慢?只见几个穿着体面的仆役捧着银子和文书,恭敬地与牢头交涉,不多时便将李纨和贾兰母子接了出去。李纨临走时,回头望了一眼牢房里的众人,眼神复杂,却也只能轻叹一声,转身离去。她知道,李子通能救她母子,已是看在血亲的情分上,其他人,李大人纵使有心,也无力周全。
日子一天天过去,被赎走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人心中的希望也渐渐渺茫。大家都知道,贾家虽已败落,却还有个镇南侯贾环在外。正是因为这层关系,王熙凤、探春、惜春、宝钗这些有身份的主子,狱卒们不敢轻易发卖,怕日后贾环回来追究,吃不了兜着走。可赵姨娘这样的姨奶奶,虽也算半个主子,却终究身份尴尬,每日都活在被发卖的恐惧之中。
这一日,牢房的门突然被“哐当”一声踹开,几个凶神恶煞的狱卒闯了进来,手里拿着名册,目光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赵姨娘!贾探春!贾惜春!”领头的狱卒粗声喊道,声音像惊雷般在牢房里炸开。
赵姨娘吓得一哆嗦,猛地站起身来,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探春的心脏怦怦直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强作镇定,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惜春更是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抓住了探春的衣袖。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探春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道。
“少废话!有人点名要见你们,赶紧跟我们走!”狱卒不耐烦地呵斥着,走上前来就要拉人。
赵姨娘连连后退,嘴里喃喃道:“不……我不去……我不去……”可狱卒哪里容得她反抗,一把揪住她的胳膊,粗鲁地将她往外拖。探春想要反抗,却被另一个狱卒死死按住,惜春则被吓得魂不守舍,任由狱卒拉着胳膊,哭得撕心裂肺。
三人被强行拖拽着走出牢房,沿着昏暗潮湿的走廊往前走。走廊两侧的牢房里,其他囚徒的目光如同饿狼般盯着她们,让人心头发毛。探春一边挣扎,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心中满是疑惑与恐惧:究竟是谁要见她们?是福是祸?
转过一个拐角,前方忽然亮堂起来。只见走廊尽头的空地上,站着一个身着锦袍的青年人。几个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狱卒,此刻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围着青年人,脸上堆满了献媚的笑容。
“李会长,您要的人我们都带来了。”领头的狱卒哈着腰,语气恭敬得不得了,“您也知道,这几个人可不是随便就能出去的,小的们可是冒了天大的风险,万一上面追问下来……”
被称作李会长的青年人淡淡瞥了几名狱卒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屑,随即从袖中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塞进领头狱卒的手里:“我知道你们不容易,这点银子给弟兄们买酒喝。至于买人的银子,我自会落到你们管事的账本上,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领头狱卒接过银票,掂量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连忙将银票藏进怀里,又从怀中掏出几张纸,双手递给李会长:“多谢李会长赏赐!这是她们几人的卖身契,您收好。人我们就交给您了,小的先行告退。”说完,他朝身后的狱卒使了个眼色,众人连忙上前,将赵姨娘、探春、惜春身上的绳索解开。
临走前,领头狱卒还不忘回头,对着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算你们几个好运,能遇到李会长这样的有钱人买了你们去,以后可要好好伺候李会长,别辜负了这份福气。”说完,便带着手下的狱卒匆匆离开了。
绳索解开的瞬间,三人只觉得胳膊上一阵酸痛,却顾不上揉一揉,只是警惕地看着眼前的李会长。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衣着华贵,气度沉稳,不像是那些贪财好色的富商,可他为何要买下她们?
李会长走到三人面前,脸上没有丝毫傲慢,反而带着几分温和:“三位还请跟我来。”
三人面面相觑,心中满是疑惑,却也不敢违抗。赵姨娘拉着惜春,探春跟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跟着李会长走出了狱神庙的大门。门外停着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黑色的车帘绣着暗纹,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之物。
李会长亲自扶着三人上了马车,随后吩咐车夫:“出发,去京郊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