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侯府—林如海刚从外署回转,一身藏青常服上还带着市井的风尘,尚未及更换,书房外便传来一阵急促却不失礼数的脚步声。门帘被轻轻打起,黛玉扶着湘云,两人皆是鬓发微松,裙裾沾尘,显然是一路匆匆而来。
黛玉素来白皙的脸颊此刻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眶早已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往日里流转着慧黠光采的眼眸,此刻盛满了焦灼与惶惑。她扶着湘云的手微微发颤,对着上座的林如海深深一福,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父亲,女儿方才在园中听闻……听闻京中流言四起,说舅舅家……舅舅家出事了?到底是怎样的光景,您快告诉女儿!”
湘云站在黛玉身侧,素来爽朗的性子此刻也没了半分神采,眼圈红红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连呼吸都带着些微的颤抖。她自幼在荣国府长大,贾母待她如同亲孙女儿,此刻听闻贾家出事,那颗心早已悬到了嗓子眼,只是碍着礼数,强忍着没先开口,只一瞬不瞬地望着林如海,盼着能听到些许好消息。
林如海看着两个女儿家这般模样,心中早已沉郁的愁绪更添几分。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重重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带着无尽的无奈与沉痛:“哎,一言难尽。”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平复翻涌的情绪,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如今贾家满门被抄,宁荣二府上下,男女老少,尽数被关进了天牢。”
“轰”的一声,这话如同惊雷,在黛玉和湘云耳边炸开。黛玉身子一晃,险些站立不稳,湘云连忙伸手扶住她,自己的嘴唇却已咬得发白。
“不过你们也不必过度忧心,宝玉和兰哥还好。”林如海见她们如此,忙补充道,“他们年纪尚轻,又无一官半职,未曾参与府中那些腌臜事,想来过不了几日,兴许便会放出来。”他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下去,“只是琏儿,受凤丫头牵连,早已被罢官为民,今后再无仕途可言。你二舅舅和蓉哥,判了流刑,这一去千里迢迢,前途未卜。”
说到此处,林如海的声音里染上了几分怒意,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至于你大舅舅和珍哥他们,早年便横行霸道,罔顾人命,更有僭越制度、私藏禁物等诸多罪责,如今被人一一参奏,而那参奏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贾雨村!”
“贾雨村?”黛玉和湘云皆是一惊,异口同声地低呼。那曾教导黛玉,得林如海举荐,受贾府恩惠的官员,竟会做出这般忘恩负义之事?
“正是他!”林如海猛地一拍桌案,“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案上的茶盏都微微晃动,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描金的桌沿上,留下点点褐色的痕迹。“他如今攀附了忠顺王,正是趋炎附势、往上爬的时候,便将贾家的罪状一一罗列,写进奏折呈到圣前。圣上览后大怒,当堂斥责贾家有负圣恩,罪无可赦。你大舅舅和珍哥他们,此番恐怕是性命难保了!”
林如海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满是悔恨与愤怒:“都怪为父,当初识人不清,引狼入室,竟亲手将这等下作小人举荐给贾府,间接害了你外祖母她们一家……我真是悔不当初!”
“老太太……”湘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林伯父,不知道老太太她……她现在怎么样了?她年纪大了,如何禁得住这般折腾?”
提及贾母,林如海的神色瞬间柔和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悲恸。他垂下眼眸,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酸楚:“岳母大人自打听闻元妃薨逝的消息,便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多日。如今贾家突遭横祸,满门被抄,老人家受了这等惊吓,一口气没上来,竟就这么去了......”
“去了?”湘云身子一软,险些瘫倒在地,黛玉连忙死死扶住她,自己的眼泪也早已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外祖母……”黛玉哽咽着,话都说不完整,“她老人家一生慈爱,待我如同亲孙女一般,怎么会……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
“如今老太太的尸首还停在铁栏寺内,由官兵看守着,”林如海叹了口气,语气沉重,“贾家如今树倒猢狲散,连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老人家的后事,竟不知要拖到何时才能安葬,实在是悲凉啊,我有心前去处理,怎奈现在贾府官司未了,谁也近前不得。”
“哇”的一声,湘云和黛玉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相拥而泣。那哭声凄厉而绝望,在寂静的书房中回荡,听得人心头发紧。黛玉哭了半晌,才勉强止住哭声,含泪望着林如海,眼中满是哀求:“父亲,如今舅舅家遭此大难,宝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她们,还有那些丫鬟婆子们,不知道都怎么样了?若是环儿在京中,知道了这般消息,定然会急坏了。父亲,您人脉广,能不能想办法,帮衬她们一把?哪怕只是让她们少受些苦楚也好啊。”
林如海看着女儿泪眼婆娑的模样,心中既是心疼,又是无奈。他缓缓摇了摇头,重重叹了口气:“哎,女儿啊,你有所不知,当今朝局动荡不安,太子薨逝,圣上伤心过度,早已无心朝政。忠顺王趁机把持大局,四处铲除异己,如今京中的各大世家,皆是人人自危,生怕成为下一个贾家。”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贾家的男丁尚且落得这般下场,家中女眷虽不至于获罪问斩,但依律,多半是要被发卖为奴,沦为贱籍,往后的日子,怕是难了。”
“发卖为奴?”黛玉浑身一颤,眼中的希望瞬间黯淡下去。她想起宝钗的温婉、探春的精明、惜春的清冷,还有那些平日里围着她转的丫鬟们,她们皆是金枝玉叶般的人物,如何能承受这般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