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平随费祎离去已有数日,院落仿佛瞬间空荡了大半。往日里,虽父子二人相对无言之时居多,但总归有至亲在侧。如今,只剩下关羽一人。
清晨,关羽依旧按习惯起身,在院中演练了一遍刀法。那把伴随他半生的青龙偃月刀,在初升的日光下划出凛冽的寒芒,气势依旧惊人,但收刀而立时,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空旷的庭院中却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落寞。
练完刀,他便坐在书房窗下,手持那卷不知翻阅了多少遍的《春秋左氏传》。目光落在竹简上,神思却似乎已飘向了远方。是当年桃园结义的誓同生死?是千里走单骑的忠义无双?是水淹七军的威震华夏?还是……最终败走麦城,身陷囹圄的悲凉?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简的边缘,棱角分明的脸上,如同覆盖着一层寒霜,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那双凤目偶尔开阖间,流露出的复杂光芒,才泄露出心底并非古井无波。
午後,院外传来通报声,丹阳太守邓艾前来拜访。
邓艾一身常服,只带了少数随从,态度恭敬而不失分寸。“关将军,艾奉主公之命,特来探望。近日起居可还安好?若有任何需求,将军尽管吩咐。”
关羽抬了抬眼,澹澹道:“有劳邓太守挂心,关某在此,一切尚好。”语气平澹疏离。
邓艾并不在意,命人奉上带来的江东新茶和一些时令果品。“此乃今春的阳羡新茶,主公特命送来与将军品尝。另有一些瓜果,聊表心意。”
“代关某谢过陈将军美意。”关羽依旧平澹。
邓艾坐下,斟酌着词语,看似随意地说道:“日前听闻,霍峻将军在东海郁洲山,又挫败了一起伪魏水军的偷袭,焚毁敌船数艘。看来,曹丕是不想让我江东安稳发展啊。”
关羽目光微动,但并未接话。他虽困于此地,但多年戎马养成的敏锐并未消失。曹丕的动向,江东的应对,这些消息对他而言,自有其价值。
邓艾继续道:“另有一事,或可宽慰将军。费祎先生与关平小将军一行,日前已安全通过宜都,进入益州境内。想必此时,已与汉中王团聚了。”
听到“关平”二字,关羽握着书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安便好。”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邓艾知道,有些心结非一日可解,能传递的信息已经送到,便起身告辞:“将军安心静养,艾不便过多打扰,告辞。”
关羽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邓艾离开后,关羽独自坐在窗前,久久未动。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儿子回到了大哥身边,他本该欣慰。但这份欣慰之下,是自身身陷敌营的屈辱,是壮志未酬的憾恨,是对未来命运的茫然。陈暮的礼遇,更像是一把柔软的枷锁,让他有力无处使,有怒无处发。
这种无形的煎熬,远比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更令人窒息。
成都,汉中王府。
与丹阳的孤寂清冷形成鲜明对比,这里因关平的回归,而洋溢着一股悲喜交加的激动气氛。
“平儿!我的平儿!”刘备紧紧握住关平的双臂,眼圈泛红,声音哽咽。看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面容坚毅却难掩憔悴的侄子,他仿佛看到了二弟关羽的影子,心中百感交集。
“大伯!”关平跪倒在地,亦是虎目含泪,“侄儿……侄儿回来了!”
张飞等一众旧部环绕在侧,皆是唏嘘不已。关平的归来,如同给低迷的蜀中士气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虽然未能救回父亲,但其自身脱险归来,本身就象征着一种不屈的希望。
随后,在正式的议事厅内,关平详细汇报了他在江东的所见所闻。
“……陈暮治下,江东六郡及交州,民生恢复极快。其推行屯田,改良农具(如曲辕犁),兴修水利,去岁粮秣充盈。建业、吴郡等地工坊林立,不仅能大量制造优质军械,更不断有新式舰船下水。其水军战舰,楼船高大,艨冲迅捷,尤其是霍峻所领靖海营之快船,配备勐火油柜、强弓劲弩,于海上来去如风,战力不容小觑。”
他顿了顿,继续道:“陈暮麾下,文有庞统、徐元等深谋远虑,武有黄忠、赵云、陆逊、文聘、邓艾等能征善战,各司其职,法度严谨。且其注重招揽培养寒门人才,建业书院规模日益扩大……其志,绝非仅满足于割据东南。”
关平的描述,远比以往任何探马细作的情报都要具体和震撼。刘备与诸葛亮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诸葛亮轻摇羽扇,沉吟道:“陈明远确乃人杰。其‘深根固本’之策,成效卓着。如今其水军能挫臧霸,保海路畅通,财源滚滚,更有余力助我抗曹。其实力越强,于目前联盟而言,抗曹之力愈大;然于长远……”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自明。
刘备叹道:“若非明远,云长性命难保,平儿亦难归来。此恩,孤铭记于心。如今大敌当前,曹丕篡逆在即,我与江东,仍需同心戮力。”他看向关平,目光慈爱而坚定,“平儿,你一路辛苦,且好生休整。孤欲让你统领你父亲旧部,重振旗鼓,他日再为先锋,共伐国贼!”
“末将领命!定不负大伯厚望!”关平单膝跪地,声音铿锵。他知道,这不仅是信任,更是责任。
事后,诸葛亮对刘备私下言道:“主公,关平归来,士气可用。然陈暮之势,已非昔日孙权可比。我益州虽有益州之固,汉中之险,然在物力、财力、尤其是水军与技术上,已渐有不及。当务之急,除稳固防线,亦需鼓励农工,尝试仿效江东,改进技艺,尤其是……加强我北伐粮道之防护与效率。”他脑海中,不自觉地闪过来自江东的、关于那条险峻的“傥骆道”的信息,虽未明言,但已暗自警惕。
关平的回归,带来了江东的最新情报,也让成都的决策层在庆幸之余,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盟友的实力,从而调整自身的发展与策略。
建业,大将军府书房。
喜庆的余温尚未完全散去,陈暮已重新坐回了堆满文牍的案前。身份的转变,让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一分,却也让他守护这份基业的决心更加坚定。
徐元首先汇报内政要务:“主公,春耕已近尾声,各郡县上报,秧苗长势良好,若无特大天灾,今秋又可望丰收。书院近日又有数十名寒门学子通过考核,可择优补入郡县吏员或缺额的军中文书。朱桓等几名表现优异者,按主公之意,已安排至吴郡、会稽等地担任县丞、县尉,予以历练。”
陈暮点了点头:“甚好。根基在于民,在于才。元直,此事你多费心。朱桓此人,胆大敢言,尤擅奇谋,是好苗子,但也需磨其心性,观其实际之能。”
“统明白。”
接着是庞统汇报各方动向。
“青徐方面,暗卫密报,臧霸确在联络辽东、三韩一带的海匪,似欲引为外援,搅乱东海。已加派人手密切关注。”
“西线,诸葛亮似有关闭斜谷口,加强祁山、陈仓等道防守的迹象,且对粮秣转运路线巡查明显加强。另,据报,刘备已任命关平统领部分原关羽部曲。”
“江北,张辽、陈登所部暂无大规模异动,但小股斥候交锋频繁。邓艾、黄忠将军应对得当。”
陈暮静静听着,手指在桉几上轻轻敲击。各方势力都在各自的棋局上落子。
“臧霸欲引狼入室,意在疲我。传令文聘、霍峻,预警范围向北延伸,可适当示弱于外,诱其深入,争取寻机重创其一股,以儆效尤。至于海匪,若能分化收买,不必吝啬钱财。”
“西线……诸葛亮加强粮道防护,是应有之义。只要其不背盟攻我,便可维持现状。关平统兵,亦是稳定军心之举。”
“江北防线,由汉升与士载负责,我放心。告知他们,稳守为上,不可浪战。”
决策已定,庞统与徐元领命而去。
书房内安静下来。陈暮起身,走到窗边。暮色四合,建业城中炊烟袅袅,一派安宁景象。他转身,望向内室方向。乳母刚将吃饱喝足、再度睡去的陈磐抱走,崔婉也安然休息了。
他走到摇篮边,看着幼子恬静的睡颜,那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孩子温热柔软的手心,陈磐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陈暮的目光变得深沉而柔和。
惊涛骇浪依旧潜伏于东海之下,北方的强敌虎视眈眈,西方的盟友关系微妙。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但此刻,看着这个代表希望与未来的新生命,陈暮心中那份守护的意志愈发坚不可摧。
磐石已立,当镇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