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砧堡那扇厚重的、包裹着锈迹斑斑铁皮的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仿佛切断了与外部世界最后的一丝联系,将腐化猎犬那令人心神不宁的疯狂嘶吼和沉闷撞击声死死隔绝在外。与此同时,也将雷恩、莉娜和艾吉奥三人,猛地投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感官上更具冲击力的世界——一个被绝望、疲惫、伤痛和死亡气息层层包裹的、近乎窒息的封闭空间。
门内的通道远比想象中更加阴暗、逼仄。仅有墙壁上相隔很远才有一盏的劣质油灯,投下豆大而摇曳不定的昏黄光晕,如同垂死挣扎的生命,勉力驱散着仿佛具有实质的浓重阴影。空气污浊不堪,冰冷而潮湿,沉重地压在肺叶上。其中混合着长期无法洗漱的浓重汗臭、新鲜与陈旧血液干涸后的铁锈腥气、熬煮草药的苦涩,以及一种更加难以言喻的、类似深度伤口腐烂化脓所散发出的甜腻而沉闷的恶臭,几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让胃部翻江倒海的浑浊气息。冰冷的石壁表面布满滑腻的苔藓,凝结着冰冷的水珠,不断滴落在粗糙不平、布满裂纹的石板地面上,与地面上那些早已干涸发黑、或是尚且新鲜的暗红色污渍混合在一起,让脚下感觉湿滑而粘腻。
那个给他们开门的年轻士兵,在完成关门落栓的动作后,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彻底脱力,背靠着冰冷潮湿的门板,瘫坐在地上。他的胸膛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杂音,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发紫。他那双本该清澈年轻的眼眸,此刻除了极度紧张后的一丝庆幸,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几乎将他吞噬的恐惧,以及一种对一切都已麻木的空洞。他身上那套原本代表王国边境威严的军服,此刻已破烂得如同乞丐的装束,沾满了冻结的泥泞、喷射状和涂抹状的干涸血迹,左臂用不知从哪里撕下来的、脏污不堪的布条草草包扎着,渗出的血迹已经呈现出不祥的紫黑色,散发出淡淡的腐败气味。
“谢……谢谢你们……”士兵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履行哪怕是最基本的军礼,但虚弱的身体和紧绷后骤然放松的神经让他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雷恩一个箭步上前,伸出坚实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了他年轻而颤抖的身体,沉声问道,语气尽量平稳以安抚对方的情绪:“我们是受王都佣兵工会直接委托,前来调查边境异常情况的‘晨风之誓’佣兵团。我是团长雷恩。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铁砧堡现在的具体情况如何?堡垒里……还有多少能够战斗的兄弟?”
听到“佣兵团”和“调查”这几个关键词,年轻士兵——科尔,那空洞的眼神中,如同死水中投入一颗石子,猛地泛起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涟漪。但这涟漪转瞬即逝,立刻被更庞大、更沉重的绝望阴影所覆盖。他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喉咙干涩地滚动着,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我……我是二等兵科尔。铁砧堡……完了,差不多……全完了……”他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十天前,那些……那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第一次出现,它们……它们不像任何我们见过的魔兽……像黑色的潮水,无声无息,然后就突然涌了上来……我们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威尔金斯队长带着剩下还能动的人,拼死才退守到最后这道内堡防线……现在,算上所有还能拿起武器的轻伤员,可能……可能连三十个人都不到了……我们被彻底围困在这里,食物……最多还能撑两天,干净的水也快没了,治疗伤口的草药昨天就用完了……”
不到三十人!雷恩的心猛地一沉。一个标准编制的、作为边境前哨的铁砧堡,满编状态下至少应有一百二十名训练有素的守军!加上辅兵和后勤人员,数量会更多。如今竟然只剩下不到三十人还能战斗?这是何等惨烈的伤亡!几乎可以说是全军覆没!
“那些怪物到底是什么样子?它们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吗?”莉娜强忍着空气中令人作呕的气味和心中翻涌的不适,急切地追问。作为团队中对能量和生命形态最敏感的人,她迫切需要了解敌人的本质信息。
科尔听到这个问题,脸上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眼神中充满了直面噩梦般的恐惧:“不知道……它们……它们的样子……很混乱……有的像是被活生生剥了皮的巨狼,肌肉和血管裸露在外面,滴着黑色的黏液……有的……有的则隐约能看出人形,但身体是腐烂的,肢体扭曲成奇怪的角度,眼睛……眼睛全是红色的,像烧红的炭火……它们好像不知道疼,也不怕死,受伤了也照样扑上来……普通的刀剑很难彻底杀死它们,除非直接砍掉脑袋,或者……或者用火烧……最可怕的是,被它们抓伤或者咬到的人,伤口会很快发黑、腐烂流脓,人也会开始发高烧,说明话,最后……最后要么死去,要么……就变得和它们一样疯狂!”
科尔的描述,与他们之前在王都下水道遭遇的污染造物、哭泣峡谷的能量怨灵,其特征高度吻合!尤其是那种不畏伤痛、以及伤口携带腐蚀和精神污染的特性,几乎可以确定是同源的力量!这证实了他们的判断,腐化的触角确实已经深入北境,并且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除了这些怪物本身,在它们出现之前或之后,你们有没有发现其他不寻常的迹象?比如……明显是智慧生物留下的、不属于军队也不属于那些怪物的活动痕迹?”艾吉奥突然插口问道,他的身体依旧微微倚靠着墙壁以减轻左腿的压力,但那双在昏暗中仿佛能反射微光的眼睛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他的暗影感知在进入堡垒后就在持续地、谨慎地扫描着这个充满负面能量的环境。除了守军们散发出的浓烈死亡和绝望气息,以及那些伤员身上萦绕的微弱生命之火,他还隐约捕捉到一丝……极其淡薄、却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带着原始、粗野、混乱意味的能量残留,像是某种大型生物留下的“气味”,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纯粹的腐化怪物。
科尔被问得愣了一下,他努力地在被恐惧和疲惫充斥的大脑中搜索着相关的记忆碎片,眼神显得有些迷茫:“人为痕迹?……好像……有。大概在那些怪物大规模出现的前三四天,外出巡逻的小队回来报告,说在黑森林边缘的几个地方,发现过一些……奇怪的脚印。”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很大,非常深,形状有点像是光脚的人,但脚趾很短粗,脚掌宽得像个小盾牌……绝对不像我们穿的军靴,也不像是雪狼或者岩豹的爪印……他们还报告说,有些地方的灌木丛有被暴力强行撞开、而不是拨开的痕迹,一些碗口粗的树枝被纯粹的力量硬生生折断,断口参差不齐……另外,在一处岩石上,还发现了像是某种粗糙的、带着缺口的石斧或者骨刀砍劈留下的新鲜白痕……当时带队的老兵以为可能是山里传说的大脚怪,或者是偶尔越境过来偷猎的零星蛮族部落的人,没有发现大规模集结的迹象,加上那段时间边境还算平静,所以只是加强了警戒,没有引起太大重视……然后,没过几天,那些怪物……就来了……”
粗大的非人脚印?暴力破坏的痕迹?粗糙武器的劈砍?
雷恩、莉娜和艾吉奥迅速交换了一个凝重无比的眼神。蛮族(通常指未开化的山地部落,或者更直接地说——兽人部落)的小股骚扰在漫长的边境线上确实时有发生,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这些痕迹的出现,与随后爆发的、规模空前的腐化怪物袭击几乎无缝衔接,这绝不可能用“巧合”二字来轻描淡写地解释!这两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他们尚未知晓的、极其危险的关联!
“立刻带我们去见威尔金斯队长。”雷恩当机立断,语气不容置疑。他们需要从最高指挥官那里获取更全面、更权威的情报,尤其是关于这些“蛮族”痕迹的详细记录和官方判断。
科尔点了点头,再次挣扎着起身,用手扶着冰冷的墙壁稳住身体,然后带着三人沿着这条愈发阴暗、仿佛没有尽头的通道,向堡垒更深处、那最后的核心防御区——内堡走去。通道两旁,景象愈发触目惊心:许多地方用不知从哪里拆下来的木板、破烂的盾牌甚至家具,临时封堵着墙壁上巨大的破口;石壁上布满了密集的刀斧劈砍痕迹,以及大片大片如同被强酸泼洒过般的腐蚀凹坑;地上散落着断裂的枪杆、卷刃的剑、破碎的盾牌碎片,甚至还有一些已经冻硬、颜色发黑的、难以辨认的碎肉和组织,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寸土必争的惨烈巷战。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感,几乎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令人呼吸困难。
内堡的入口处,利用原有的门廊和堆积的沙袋、破损的拒马,设置了一道简易却颇具威胁的防御工事。几名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但眼神依旧如同饿狼般警惕的伤兵,紧握着手中磨尖了的长矛,死死地把守着这里。看到科尔带着三个完全陌生的面孔靠近,他们立刻紧张起来,长矛的矛尖微微下压,对准了来者,空气中瞬间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是自己人!是从王都来的佣兵团的!是来帮我们的!”科尔连忙抬高声音,用尽力气解释,生怕引起误会。
守卫们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在雷恩三人身上来回扫视,仔细甄别着。当他们的目光落在雷恩胸前那枚虽然沾满灰尘却依旧能辨认出d级徽记的佣兵徽章上,以及莉娜身上那件材质不凡、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隐隐流动着奥术光泽的法师长袍时,眼中的敌意和怀疑才稍稍减退了几分,但紧握武器的手并未放松,警惕性依旧极高。一名看起来像是小队长的守卫,对同伴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快步走进内堡深处通报。
片刻之后,伴随着沉重而略显蹒跚的脚步声,一个身影从内堡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此人身材高大魁梧,骨架宽大,即使此刻显得有些佝偻,依旧能看出往日的雄风。他左边眼睛用一块渗透着暗红色血渍的粗布紧紧蒙住,一道狰狞的、从额头划过左眼一直延伸到下颌的恐怖疤痕,如同蜈蚣般盘踞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他浑身散发着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汗味和一种身居高位者独有的铁血威严,但更深处的,是一种仿佛刻入骨髓的疲惫与沉重。他,就是铁砧堡的最高指挥官,威尔金斯队长。他那仅存的右眼,目光如同经历了太多杀戮的鹰隼,锐利而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深藏的不易察觉的怀疑,缓缓扫过雷恩、莉娜,最后在气息略显阴郁的艾吉奥身上停留了一瞬。
“我是威尔金斯。”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仿佛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片,带着一种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的老兵特有的漠然,“你们就是佛兰德斯伯爵紧急信函中提到的那支……‘晨风之誓’佣兵团?”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质疑,或者说,他此刻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去表达这些,“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你们真的能闯过外面的死亡地带,找到这里。”他话语中的“死亡地带”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是的,威尔金斯队长。我们正是‘晨风之誓’。”雷恩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标准的佣兵礼,动作干净利落,显示出良好的训练素养,“我们受王都方面直接委托,前来调查边境愈演愈烈的异常事件。现在看来,这里的情况……远比我们出发前接收到的情报所描述的,要严重得多,也复杂得多。”
威尔金斯队长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那只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与愤怒:“严重?哼,年轻人,你们现在看到的,恐怕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因为身上的伤痛而显得有些僵硬,“想知道更多,就跟我来。”他没有再多说废话,直接迈步向内堡深处走去,背影显得异常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