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生姑娘明显被我这话说得一愣,眼睛微微瞪大了点,似乎是没见过冰美式还要加三倍糖精外加齁甜蛋糕的组合需求。她抿了抿涂了淡粉色唇膏的嘴唇,快速地在小本子上记下,然后才抬头,尽量维持着专业素养:“好的女士,请稍等。”拿着餐牌转身快步走向吧台,白衬衣背后好像悄悄松了口气,步伐都轻快了点。
我端起那杯免费的柠檬水,晃了晃。冰凉的清水里沉着一片薄薄的柠檬片。太阳伞的阴影投在身上,总算隔绝了午后那点燥热的风。街对面办公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白光,什么都看不真切。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平稳的、毫无波澜的震动频率,没刚才李明远那种催命符的劲儿。
没掏出来。时间在钢琴声里慢悠悠地淌。蛋糕和咖啡一时半会儿上不来。
几分钟后,服务生端着托盘过来了。一大杯冒着丝丝寒气的冰美式,旁边一小碟精致得过分的奶油小蛋糕,顶上浇了一层亮晶晶的糖浆,还用巧克力酱拉了个歪歪扭扭的心形。
“您的三倍糖浆冰美式,还有糖霜蛋糕。”她把东西小心放下,杯碟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轻响,“请慢用。”
“谢谢。”我应了一声,拿起那小银勺,挖了一勺蛋糕顶上那层甜得发腻的奶油,放进嘴里。甜味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混合着冰咖啡的苦气。味道……够劲。
阳光被行道树分割,落下斑驳的光块在桌面移动。偶尔有路过的行人脚步声。手机在桌上,又短暂地震动了一次,停了。
冰咖啡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慢慢汇聚,终于滑落,在光洁的木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就在这时——
一辆刷着低调藏蓝色、没有任何花哨装饰的黑色商务车,像一条幽灵鱼滑过热闹的水面,无声无息地靠向街对面的那栋办公大楼路边,稳稳停下。
前门推开,下来一个穿着合体藏蓝夹克、身形板正的年轻人,夹着一个黑色的硬壳公文包,脸色是那种被高强度工作熬出来的苍白严肃。他下车后看也没看周围,直接朝大楼大门走。紧接着,后门打开,下来两个同样穿着藏蓝夹克、身形精悍的中年男人。三人汇合,步调整齐,迅速又不引人注目地融入了写字楼大堂的人流。
那身制服,那种夹公文包的姿势,还有那种生人勿近的公事公办气场……
远处,我们那栋楼一层,那个原本在柱子后面打盹儿的保安老头,好像被门口的动静惊醒了,迷茫地揉着眼睛朝门口张望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挺直了些。刷手机的前台小姑娘也终于放下了手机,有点拘谨地站了起来。
咖啡杯里的冰块互相碰撞,发出细微的“咔啦”声。对面那栋楼下,巨大的玻璃旋转门无声地转动着,像怪兽的嘴把那三个藏蓝色的身影吞了进去。周围的车流人声依旧喧嚣,阳光也依旧刺眼。咖啡馆的钢琴曲刚好弹到一段比较轻快的旋律。
放下小银勺,金属边缘在瓷碟边上轻轻磕碰了一下。
靠在椅背上,抬手把面前那碟齁甜的糖霜小蛋糕推开了一点点。
张明那张被怒火烧得扭曲狰狞、眼球暴突爬满血丝的脸,好像就在眼前。他攥着那半块寒碜玻璃烟灰缸残骸的手,青筋都要爆开。
这老家伙,怕是等不到他心心念念的“咸鱼翻身”了。
喉咙里轻轻滚过一声笑,有点短促,像是什么东西卡了一下,又没什么波澜地落回去。
站起身,冰美式才喝了三分之一,浓郁的咖啡液裹着糖浆黏在杯壁上。推开身下的椅子,椅腿在室外防腐木地板上刮擦出一声不算动听的摩擦音。
服务生站在吧台后面看着我起身,有点惊讶,张了张嘴想问什么,终究没好意思开口。
转身往外走,脚步没停。午后的风还带着暖意。
刚走出咖啡馆那片小小的遮阳区域,踏上了被晒得发烫的、略显粗糙的人行道地砖。
口袋里那个贴着大腿的手机,又是极其平稳、毫无波澜地震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
“轰!”
一阵由远及近的、巨大的、带着撕裂感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地粗暴地碾碎了咖啡馆背景柔和的钢琴曲!一辆造型极其夸张、通体哑光黑、涂着刺目荧光绿巨大骷髅贴膜的肌肉车,像一头脱缰的机械野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带着一股要将柏油马路掀翻的狂暴气势,猛地从我身后不远处的马路上冲过!速度极快!排气管喷出的灼热尾气混着橡胶烧焦的糊味,瞬间裹挟着巨大声浪撞了过来!
“呼啦——轰!!”
那车几乎是贴着我身侧刮过!掀起的滚烫气流猛地掀起了我的裙摆下摆,带得身体都不由自主地轻轻晃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抬手去抚被劲风吹拂的额发,另一只手顺势插入裙口袋,指尖不经意地、深深地探了进去。掌心里,手机坚硬的棱角隔着薄薄的布料,清晰地印在手指根部。
肌肉车那撕心裂肺的咆哮转眼远去,只留下难闻的废气味在阳光下弥漫。
动作流畅得像什么都没发生。抚平被风吹皱的裙摆褶皱,指尖还插在裙袋深处,没有拿出来。目光在路对面扫了一圈。
那栋办公大楼一层光可鉴人的旋转玻璃门,又缓缓转开了。里面似乎比刚才多了一点混乱的影子。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影影绰绰地,像是有什么人在前台那里争执?离得远,又有反光,看不太真切。那个保安老头好像也急了,正对着里面指指点点?前台小姑娘的脸好像都吓白了?
“嗡嗡嗡——”
手机又在口袋里震动起来,贴着大腿皮肉,微麻。
低下头,手伸进裙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
还是黑胖子。新消息。
一张图片,分辨率不高,有点模糊,但能看清内容。还是我们公司那栋楼。但不是内部。是顶层,那间“镀金马桶”办公室外面的走廊!
画面中心挤着几个人。一个是我认识的!刚才那个穿着藏蓝夹克、夹着黑色硬壳公文包的年轻人!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像把出鞘的尺子。他身边还站着另外两个同样打扮的蓝制服男人,呈合围之势。他们围着的……正是张明!
张明那张标志性的肥脸糊满了汗水油光,胀得像个蒸锅里煮过头的紫皮茄子,嘴巴大张着,似乎正在激动地吼叫或者申辩,一只手还指向……好像是指向他那间紧闭的办公室门?脸上的表情是极其混乱的愤怒、恐惧和极度不甘的混合体,扭曲得不忍直视。和他那身价值不菲的订制西装形成了极其惨烈而滑稽的对比。旁边角落,能看到几个惊慌失措躲闪的员工背影,像是怕被扫到台风尾。
黑胖子没打字。图片:
【收了】
两个字,猩红刺目。
手机屏幕在下午的日光里反着光,我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两秒。画面里张明那张扭曲崩溃的脸隔着屏幕几乎都要喷出热气。
指尖在那冰冷的猩红字体上悬停了一下,没碰。
把手机揣回裙口袋,布料摩擦发出一丝极其细微的“沙”声。口袋深处硬邦邦的手机棱角抵着大腿的皮肉,存在感极强。
街对面那栋办公楼,巨大的旋转玻璃门再次无声地滑动,吞吐了一次光影。好像刚才那短暂的骚动痕迹,正被某种力量迅速抹平、收敛。
转身,脚步方向很明确,依旧朝着来时路——公司大楼的方向。
走过斑马线,穿过被汽车尾气烘烤得闷热粘稠的空气,再次融入那栋高楼的庞大阴影之中。
大堂里气氛极其古怪。原本的打盹保安老头此时像株被霜打过的枯草,佝偻着背,缩在柱子旁边,那双浑浊的老眼畏缩地盯着电梯口的方向,浑浊的眼球里透着一种被巨大恐惧攫住的茫然。前台小姑娘则像只受惊的鹌鹑,背贴着前台冰凉的大理石壁,一张小脸煞白,嘴唇微微哆嗦着,手里紧紧攥着手机,手指关节捏得泛白,眼神不时惊惶地扫向紧闭的电梯间金属门。
电梯在顶楼停了十几层才下来。
当电梯门“叮”一声滑开,里面空无一人。迈步进去,按下17。电梯平稳上升。
门再开。
17楼的景象变了天。
那场“末日围观马戏”彻底散场了。刚才围在张明办公室外面看热闹的那些员工,此刻像是被疾风扫过后的麦秸捆,七零八落地散在各自座位附近。没人说话,一种沉重的、被彻底压垮的死寂笼罩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挥之不去的恐慌汗酸味,甚至比暴怒砸东西时更加压抑人心。几张桌子胡乱地被挪了位置,地上散落着一些文件纸片,一个摔碎的玻璃杯没人收拾,水流了一小片地毯。
所有人的眼神都是空洞的、麻木的,要么就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键盘或桌面,好像那上面能看出朵花来。没人敢看我这边。在我走出电梯的瞬间,有几道视线下意识地抬起来,触及我的身影,又像被烙铁烫了一样猛地缩回去,垂得更低。
死水。一潭正在快速沉淀所有混乱和污浊的死水。
老黄和王虎还在张明办公室门口杵着,像两段失去生命的树桩。老黄那张沟壑纵横的苦瓜脸此刻更是皱成一团枯叶,嘴巴无意识地半张着。王虎则像一只被丢进冰窟的猴子,抱着自己单薄的胳膊,身体还有点不易察觉的抖动。我朝他们走过去,脚步声在这片窒息的安静里清晰可闻。
两人几乎同时猛地扭头看我。老黄浑浊的眼珠里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了,只剩下被沉重现实压垮的灰烬。王虎则是满脸的不知所措的空白,眼神飘忽,不敢与我长久对视,只盯着我肩上的黑色电脑包。
我脚步不停,路过他们俩时,目光落在办公室洞开的门上。里面,一片狼藉。昂贵的红木大班桌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台风,文件、笔筒、摆件东倒西歪地堆叠着,甚至掉在地上。那半块假水晶烟灰缸倒是粉身碎骨了,碎片零星地散落在角落。那张沉重的真皮老板椅被粗暴地推到了一边,差点翻倒。
几个藏蓝色制服的身影无声地在里面忙碌。刚才照片里那个夹公文包的年轻人(现在看清,他眉眼间的冷肃比照片里更甚)正背对着门口,跟另外两个同事飞快地低声交代着什么。他那黑色公文包放在桌边,拉链开着,露出里面的一角文件和几枚不同型号的印章。
张明?那堵肥硕油亮的肉山此刻被两个身形精悍的蓝制服左右钳制着,夹在靠墙的位置。他的西装上衣被扯得皱巴巴歪斜了,那条骚包的亮眼领带更是彻底拧到了他肥厚的脖子后面,看起来像根准备吊死自己的绳索。他脸上最后那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蜡黄和油汗,嘴巴微张着,还在急促地喘气,但那双曾经精明算计、后来暴怒癫狂的眼睛,此刻彻底空了。不再有恨,不再有不甘,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死气沉沉的麻木,像被掏了芯的破玩偶。那两个夹着他手臂的蓝制服,面无表情,手臂稳健得如同焊死在工字钢上,眼神里没有半点波动。
办公室里忙碌的蓝制服们根本没人回头看一眼门口是谁来了。他们像一群高效的、没有感情的清洁机器人,在彻底清扫战场。
只停顿了不到一秒。我脚步没停,方向却是直接横穿这扇开着的门洞,目标明确地指向斜对面那间小小的休息室。那扇熟悉的磨砂玻璃门紧闭着。
几步就走到了门前。
手搭上冰凉的门把手,没有丝毫迟疑,向下按——
门没锁。“咔哒”一声轻响,推开了小小的缝隙。
“喂!你!站住!那里面不准进!”一声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呵斥,猛地从身后那间“镀金马桶”办公室里炸响!是那个正在收拾桌上文件的年轻蓝制服,他终于发现了门口的状况,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鹰隼,直直钉在我的后背,“所有房间现在都是……”
他的话没说完就噎住了。
我没回头,也没停止动作。手用力,门被彻底推开。里面就是那张简易的单人折叠床,墙上挂着个不起眼的廉价石英钟,旁边小桌上……放着我的杯子。
那个印着“加班最光荣”的傻缺大号马克杯。杯壁冰凉,里面的残茶早就没了温度,杯底沉淀着一层深褐色的茶垢。
我走进去。休息室小得可怜,两三步就到桌前。拿起那只杯子,指尖触到杯壁冰冷的瓷釉。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那个年轻蓝制服惊疑未定的喝问:“你是谁?!里面的东西不准动!这是证……”他话还没喊完,一只手已经伸过来,试图阻止我去碰那个杯子。
刚好转过身。杯子稳稳地握在手里。
门口那个穿藏蓝夹克的年轻人也冲到了休息室门口,脸色绷得紧紧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严厉。他和那个朝我伸手的年轻同事几乎同时看到了我手中的杯子和我的脸。
“这个?”我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微微抬起手里的马克杯,那傻气的红字特别扎眼,“水凉了,倒了怪可惜的。”目光像掠过两团空气一样掠过门口那两张明显被我这“悠闲”态度激怒又惊愕的脸,“别挡路。”
身体没有任何停顿,微微侧肩,像是极其自然地绕过门口那伸过来意图阻拦的手臂和堵在门口的人影。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惯性,从两人中间的缝隙里——两人几乎是下意识地稍微让开了那么一点点狭小的空隙——从容地穿了出去。
高跟鞋踩在厚地毯上,无声无息。休息室门敞开着,门口两个蓝制服的身影还有点僵,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径直离去的背影——没有暴怒,没有恐慌,平静得诡异,仿佛只是路过茶水间拿了个冷掉的水杯。
走过狼藉一片、只剩下那堆冰冷蓝色制服彻底接管的办公室门口。穿过死寂的、如同巨大坟场般安静的工位区。走过电梯间。按亮下行键,走进空荡荡的电梯轿厢。
门缓缓合拢,金属的冷感包裹而来。电梯无声下降。杯壁的冰凉隔着光滑的瓷釉传到掌心。
“叮。”
一楼到了。电梯门滑开。
大堂那点阳光依旧懒散。保安老头佝偻在柱子后面,脑袋深埋下去,几乎要缩进领口里,像个怕光的乌龟壳。前台的小姑娘还贴着冰冷的大理石壁,眼神涣散地盯着虚空,连我走过都没抬头看一眼。
步出旋转门,下午刺眼的阳光扑面而来,裹挟着尘世的喧嚣热浪。
口袋里那个一直安静的手机,又极其平稳地、毫无波澜地震动了一下。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冰冷光滑的杯壁。马克杯表面还带着休息室里留下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