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马克杯还攥在手里,贴着皮肤,那点寒意像是能顺着胳膊上的血脉往里钻。刚才大楼里那股子死水般的寂静和混乱好像被旋转门嘎吱一声彻底关在了身后。日光刺得人有点眼晕,街上的车流喧嚣挟裹着汽车尾气和干燥的尘土气灌进肺里,有点冲。
裙袋里的手机贴着大腿,刚才又极轻微、极平稳地震了一下,像个定时报告的小闹钟。掏出来,屏幕亮着。果然是他,信息栏顶头的名字像一块不会浮动的锚石。
【旧厂。去瞧瞧。】
就这四个字,连个标点符号都懒得多给,仿佛多说一个字都嫌费劲。
旧厂?大脑里“咣”地弹出一张发黄起毛边、糊满油污的本地老城区地图的折痕,折痕线的尽头歪歪扭扭标着个红叉——“红城机械配件厂”。上次扫到关于这鬼地方的消息,还是三个月前本地日报边角料豆腐块里提了句半死不活、政府打算拆了搞绿地小公园。那时候它顶多算是无数个被时代车轮碾过、丢在废品站生锈的破铜烂铁中的一个,连点回炉重造的价值都没人愿意多看一眼。
怎么这时候把它刨出来了?
指尖在冰凉的手机玻璃壳上点了点,没回。抬头扫了眼马路对面。咖啡馆门口那遮阳伞和小圆桌边,那个服务生小姑娘正踮着脚往大楼这边张望,看见我出来,好像还缩了下脖子,赶紧低头假装整理台布。
顺手把手机塞回裙袋,马克杯换了个手拿着。另一只手掏了掏裤兜,捏出两张皱巴巴的零钱,刚好够搭公交。附近没啥站台,得往外走一段。
“哔——咣当咣当——哧——”
一辆印着“环城快线8”破旧广告纸、绿皮都快掉秃噜的公交像个巨大的铁皮蛤蟆喘着粗气靠了过来。前门嘎吱一声开了道缝,一股子汗臭脚丫子味儿混合着廉价劣质香水气浪扑面砸来!
售票大妈嗓子喊劈叉了似的冲我嚷:“上不上!不上关门了!后边挤什么挤!”
人堆蠕动着,后面一个大妈挎着的尼龙兜差点杵我腰眼上。我侧身把自己塞进那条狭小的缝隙,手里的马克杯没地方放,只能一直端着,杯壁上的凉气浸透了掌心。
“哐当!”
车门在身后尖叫着合拢,铁皮的震动沿着车底板往上蹿。车厢里塞得如同沙丁鱼罐头,闷热的空气裹挟着各种复杂的体味和食物的油腻气息,粘稠得让人窒息。旁边一个大哥胳肢窝那味儿辣眼睛,熏得人脑仁疼。车摇摇晃晃地起步,一个急刹,我跟着惯性往前一跄,差点撞到前面大叔油腻的后脑勺。
硬是熬过了三四站,人稍微稀松了点,找了个角落站着,背靠着冰冷的车窗。外面的街景从光鲜的写字楼过渡到了老旧的矮层居民楼,墙壁上挂满灰褐色的雨痕,窗户外头支棱着各种锈迹斑斑的防盗网和东倒西歪的晾衣架。又过了两站,繁华彻底不见踪影,路边堆满不知用途的破烂零件和用蛇皮袋盖着的垃圾堆,路面坑坑洼洼的,车轮碾过去像坐船,能把人从地上颠起来几寸高。
“红城路口!有下的没!”售票大妈扯着破锣嗓子吼。
“下!”我挤过几个横在过道上的编织袋,随着稀稀拉拉几个打工仔模样的人涌向门口。车门再次抗议般呻吟着打开。脚踏实地的一刻,吸入的空气混着一股浓重的机油和铁锈混合的、属于重工业区的特有气味,微凉的晚风一吹,才感觉又能正常喘气了。公交吭哧吭哧哼了两声,喷出一股黑烟,蹒跚着开走,留下刺鼻的尾气味儿在昏暗里飘散。
四下环顾。老城区傍晚的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层洗不干净的脏布。眼前的路像是被巨大的铲车一铲子挖断了前程,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在前方几百米处突兀地终止,被一堆不知谁倾倒的建筑垃圾和各种废弃的、锈蚀的金属零件堆成了一个小山包,像一头搁浅垂死的钢铁巨兽露出嶙峋的骨架。垃圾山后面露出厂区那巨大的、黑洞洞的轮廓,破败得像是一张被时间蛀空的巨口。几根孤零零的、曾经支撑着巨大厂房的钢筋水泥柱戳在黄昏低垂的暮色里,光秃秃的,像惨白的巨型肋骨。
整片区域都荒了,除了远处零星几栋同样破败的二层小楼,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几只半大的土狗在垃圾堆边刨食,警惕地抬起头,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吠叫。旁边竖着一块牌子,红油漆刷的箭头模糊不清,依稀能辨认出“红城机械厂”几个字的轮廓,被顽童用石头砸裂了,下半截不翼而飞。那箭头所指的方向,正是那片钢铁坟场。
顺着牌子上那模糊不清的箭头所指,绕过那座散发着浓重腐败气息的垃圾山。脚底下踩的已经不是正经路面了,坑洼的水泥碎块混合着烂泥、油污和不知名的粘稠液体,深一脚浅一脚,鞋底沾满了令人恶心的污秽。绕过几座摇摇欲坠、不知是堆砌物还是烂尾楼的残骸,一股带着浓重铁腥和机油挥发后腐朽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红城机械配件厂的大门,终于像个被人遗忘的伤口,暴露在眼前。
门早就没了,只剩下两截锈烂得不成样子、歪斜着支棱在地上的门垛子残骸,上面的顶棚早不知被风刮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只剩下一个凄凉的框框。厂区的围墙大部分已经倒塌,断裂的砖头间杂草疯长,形成天然的豁口。地面全是黑乎乎、滑腻腻的油污层和厚厚的浮灰,踩上去噗噗作响。到处都是废弃的大型机床残骸,锈迹斑斑地斜插在地里或者半埋在垃圾堆下,像倒毙的机械恐龙骨架。几座空旷的巨大厂房只剩下一个框架,屋顶大部分都已坍塌,露出后面暗沉沉的天幕。
天光渐暗,远处居民楼稀疏昏黄的灯光次第亮起,勉强给这片庞大的工业废墟染上一层诡异而模糊的轮廓光。风穿过空洞的厂房框架,发出呜呜的、如同鬼哭般的尖啸,吹得地上的废纸、塑料袋打着旋儿乱飞。破窗户上残留的碎玻璃被风一吹,哐啷哐啷响,听着瘆人。
确实是个“好地方”。
我拎着那个一路颠簸至此的黑色软帆布电脑包,在厂区门口一堆看不清材质、散发着浓浓机油污垢的垃圾小山前停下。马克杯塞回侧兜。目光在如怪兽骨架般林立的残骸间扫视。太静了,除开风的呜咽,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就在我刚要抬脚往里走,看看那几座歪歪扭扭的烂尾小楼有没有什么新鲜痕迹的刹那——
“咻——啪!!”
一点刺眼夺目、带着疯狂意味的红光,毫无预兆地从斜前方远处一座坍塌了一半、墙体上糊满油污破广告纸的三层烂尾楼的黑窟窿眼儿里猛地爆闪出来!
那光点极小、极亮,在迅速合拢的暮色里如同凭空点燃的一粒火星!而且根本不是静止的!它疯狂地跳动着,如同一个垂死挣扎的活物被钉死在那片黑暗的窗口,一秒、两秒、三秒!
红光!闪!三短!三长!三短!
S-o-S!!
这个无数次在海报、纪录片、甚至灾难电影里看过的、代表死亡边缘挣扎求生的刺眼信号,像一盆带着冰碴子的冷水,对着我的脸兜头泼了下来!头皮瞬间一炸!
根本容不得脑子细想!几乎是那求救信号熄灭的同时,我身体猛地向后急退!
“叮!叮叮叮——!”
几道破空的、极其轻微的锐响几乎是贴着我的耳膜呼啸划过!紧跟着,我刚刚站立的那堆垃圾小山靠里面一点、一块被油污浸透看不出本色的破布上,“噗噗”几声,被打穿了几个冒烟的洞眼!破布下盖着的几块破铜烂铁发出几声闷响!
狙击枪?!带消音的?!
后背猛地撞在身后一堵冰冷油腻的断墙上,粗粝的砖石碎屑刮过外套发出刺啦的声响,呼吸被刚才那一瞬间的本能闪避给撞得停滞了一瞬!
来不及抬头去看那个黑洞洞的窗口!也没工夫去想那到底是求救还是陷阱!身体比脑子更快,脚下猛地发力,朝着就近一个扭曲变形的巨大机床残骸阴影里猛扑过去!巨大的铁疙瘩在渐浓的夜色里投下深重的阴影!
“咻!噗!”“咻!噗!噗!”
又是几颗子弹带着死亡的气息,几乎是追着我的脚跟凿进刚才后背抵着的断墙,碎裂的砖块和飞溅的油泥点噼啪作响!
滚进那片带着浓重铁锈腥气、冰冷坚硬的机床阴影下,黑暗立刻包裹而来,暂时隔绝了可能的弹道视线。心跳在胸腔里擂鼓,但脑子已经强行冷静下来。
刚才那点求救信号……是诱饵?还是一个同样被困在这里的家伙?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在空荡的厂房骨架间呜咽,听起来像无数鬼魂的低语。那股机油和腐朽铁锈混合的味道更浓了。被撞掉的粉尘和油腻的金属碎屑粘在手上脸上,冰冷腥涩。
肩头那个黑色电脑包刚才扑倒时重重地压在身下,硌得骨头生疼。趴在这片暂时的掩体后面,不敢轻易露头。斜前方那栋烂尾楼离这里其实有段距离,但高度够,角度刁钻,那片区域现在像个蛰伏的黑暗猛兽,吐出枪口焰的窗口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刚才那几下绝对是试探性点射,对方也在等,等那个信号诱出的目标重新冒头,或者沉不住气暴露位置。
不能耗。鬼知道对方有几个人,或者是不是还有别的埋伏点就藏在附近那些更大、更黑沉沉的破厂房里面?
念头飞快转动,一只手摸索着伸进外套内袋里。指尖触到一个硬质塑料壳,冰冷光滑。
等风过。这鬼地方的风一直没停过,只是时大时小。又一股更强劲的风吹过厂区,卷起大量的废纸和沙尘,呼啦啦打在地上、废铁架上、远处破窗户上,制造出一片杂音。
就是现在!
身体弓起,像压紧的弹簧,猛地从机床底部阴影的另一侧边缘向外翻滚!同时,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的那个刚从内袋掏出的、比烟盒略大的光滑硬壳小物件——一把强光手电——被朝着那栋烂尾楼相反方向、一片看着极其复杂黑暗的废弃物料堆放区狠狠摔了出去!
手电在半空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啪嗒”一声砸在远处一个油桶残骸上!
“咔哒——!”
几乎在落地的瞬间,我猛地按下了口袋里的遥控开关!
嗡——!!!!
一股仿佛太阳爆炸的、纯粹炽烈到能灼伤视网膜的惨白强光猛地从手电的透镜口喷射出来!!瞬间撕裂了那片区域的昏暗,将那堆积如山的废料、扭曲的油桶、堆积的铁皮……一切照得如同地狱曝晒在正午骄阳之下!!无数怪异扭曲的阴影被拉得如同狰狞鬼爪般急剧晃动、跳跃!
强光手电里的爆闪模式启动了!!每秒七八次的恐怖频率,配合着那亮到令人短暂失明的绝对亮度!
成了!
几乎在手电发出致命亮光的同一毫秒!
“咻!咻咻咻咻——!!!”
一连串压抑着啸叫的子弹如同被彻底激怒的毒蜂群,精准、疯狂地朝着那片爆闪的光源泼洒过去!
噗噗噗噗噗——!!!!
密集如同雨点敲打铁皮的声音在那边炸响!废料堆被打得火星四溅、破烂横飞!那支昂贵的手电几乎在瞬间就化作了满地飞舞的塑料碎片和熄灭的玻璃渣!
但我人已经不在原地!
扔出手电吸引火力的同时,身体早就像一支离弦的箭,紧贴地面,用最快的速度、最低矮的姿态,扑向了离我最近、也是我原本计划去查看的——那座靠近烂尾楼、但结构相对复杂多了的两层破旧附属小楼!
楼体侧面一个塌了大半的豁口,像张开大嘴的怪兽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进那片黑暗的豁口!一股浓烈到几乎能形成实质的灰尘味和霉菌腐烂的气味立刻呛入口鼻!身后那疯狂的集火还在追咬着强光灯最后的残骸,火力完全被吸引,暂时无暇他顾!
身体撞在豁口内侧冰冷的墙壁上,粗砺的砖石蹭得手背生疼。总算暂时脱离险境,躲在阴影里大口喘气,心脏在喉咙口猛烈地跳动,每一次收缩都带起一阵眩晕。外面的枪声停了,那支手电大概被打成了筛子,光亮彻底熄灭。
黑暗重新笼罩了废料区。
但我知道,那把狙击枪的枪口,肯定立刻就会从那片亮光死亡的地方收回,重新如同毒蛇般在夜色下游弋,寻找下一个猎物。我必须立刻离开这个暴露的豁口!
这破附属楼里同样伸手不见五指,里面堆积的杂物轮廓模糊扭曲。墙壁上似乎还有通往楼上的混凝土阶梯?管不了那么多了!
借着外面微弱的天光,刚摸索着往里挪了两步,试图寻找掩体或者向上的楼梯……
“嘎…吱…”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锈蚀的门轴被强行推动的呻吟,突兀地在我左前方几步远的黑暗深处响起!那声音,绝对不是老鼠或者风吹杂物能发出的!
头皮一紧,猛地扭头看向那个方向!那里似乎是更深处的一个小隔间门!
就在我扭头的一刹那!
一道矮壮的黑影,如同从角落泥沼里猛然蹿出的鳄鱼,带着一股腥风,裹着浓烈的汗味和劣质香烟气,无声地猛扑出来!他的目标极其明确,不是我的要害,而是我肩头那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电脑包!两只粗壮的大手像铁钳一样,狠狠抓向背包带子!
妈的!不止一个!埋伏是双重的!一个远距离放冷枪玩狙,一个在这儿守株待兔玩闷棍!
背包带子瞬间被两只巨力的大手死死攥住,大力拉扯!整个人被带得一个趔趄,差点直接扑倒!
“拿来吧你!”一个压抑着凶狠兴奋的粗哑男音从那团黑暗中传出!黏糊糊的热气喷在脸上!
没等他发力把包彻底扯走,我的身体顺着那股前冲的力道猛地一个拧身!被拉扯的力量变成了顺势旋转的加速度!鞋跟狠狠踹在他那条矮壮的小腿迎面骨上!发出一声闷响!
“呃!”对方吃痛,闷哼一声,手上的力道为之一滞!
借着这个空档,我的右腿如同鞭子般猛地上撩!不是踢人!是直接甩起肩头!
“嗤啦——”
刺耳的布帛撕裂声在黑暗里炸开!
肩带断了!
不是被扯断!是电脑包侧边一个不起眼的、看起来像是固定带的搭扣,在我蓄力的猛甩下,嗤啦一声应声弹开!整个电脑包顿时失去了肩带的主要束缚!
那矮壮黑影原本死死攥着包带、准备发力把人带倒,结果手上陡然一轻,巨大的惯性让他收力不及,身体踉跄着猛地向后坐倒!
噗通!
砸起一团呛人的灰尘!
我没管那黑影的摔倒,甚至连看都没看那掉落在脚边不远处的电脑包一眼!身体像上了发条的豹子,转身就朝着斜上方那依稀可见的混凝土阶梯口冲了过去!一步两级,速度飞快!
“操!别跑!包不要了?!”那矮壮黑影在灰尘里气急败坏地咆哮,挣扎着要爬起来追,“抓住她!老大!”
隔间的门洞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和呼喝!黑暗中影影绰绰,又冲出来两条身形!显然都被我这“弃包”的操作搞懵了一瞬!
但我人已经冲上了楼梯!楼梯结构还在,但扶手早就锈烂断掉了,台阶上积着厚厚的黑灰和不知名的杂物残屑,踩上去软腻腻的,发出扑扑的怪响。几步就蹿了上去。
二楼同样是一片狼藉的黑暗,破损的窗户和墙缝漏进些许天光,勾勒出各种奇形怪状的杂物轮廓。墙壁一侧似乎还有道门通往旁边的厂房?
来不及细看!
“楼下两个!楼上堵!别让她跑了!”楼下传来那矮壮男暴躁的怒吼。
脚步声咚咚咚地在楼下和楼梯口响起!他们要包抄!
目光迅速扫视着这片能见度极低的破烂环境。角落里堆着一堆蒙着厚厚灰尘、看不清是什么的废弃物,像座小山。旁边散落着几个巨大的、半瘪的油桶。
没时间了!
身体猛地撞向那几个油桶!
“轰隆隆——!”
被我蓄力撞开的巨大油桶残骸,沉重无比,带着巨大的声响一路翻滚着冲向楼梯口!
“操!小心!”楼下传来一声惊叫!
那沉重的滚雷般的声响正好掩盖了我快速移动的声音!没向那个有门可能通往别处的墙壁冲,反而朝着反方向——那堆落满厚灰、像是被遗弃多年的大型废弃物小山猛扑过去!
这根本不是什么废弃品山!靠近了借着微光才看得清!上面蒙着的不是灰,是几块几乎跟环境融为一体的灰黑色厚毡布!毡布在的巨大数控机床底座!足有半人多高!后面形成个极其隐蔽的三角地带!
一个极其刁钻的战术翻滚,身体像泥鳅一样滑入那个由巨大冰冷金属框架、毡布边角构成的狭窄缝隙里!灰尘噗的一下扑头盖脸而来!刚蜷缩好身体——
“咚咚咚!”杂乱的脚步已经冲上了二楼楼梯口!
“人呢?!操!她钻哪去了?”
“那边门好像通大厂房!她肯定往那边跑了!”
“快追!别让她钻别处!”
“老大说了!死活不论!找东西要紧!”
几声急促的叫喊在空旷的二楼响起,人影摇晃,脚步声和手电光柱晃动,但谁也没想到我会钻在这个布满灰尘的巨型破机床后面。他们的注意力果然被那扇通往旁边巨大黑暗厂房的破门吸引过去!
“快!追过去看看!”
“彪子!你在这儿搜!我们过去堵!”
几个人影分成两股,一股三个人朝着那扇黑洞洞的破门追了过去,手电光晃动了几下,迅速消失在门后的黑暗里。另一个人,估计就是叫彪子的那个,骂骂咧咧地留在了二楼原地:“妈的!搜!仔细点!这娘们滑溜得很!把那破电脑包给我捡上来!看看什么玩意儿!”
手电光在不远处的杂物堆晃着,脚步声在附近踢踢踏踏,好几次从那堆毡布边扫过,甚至还踢了旁边那个被我撞倒的空油桶一脚,发出咣当一声响。
我紧贴在冰冷粗糙的金属底座和散发着陈腐气味、几乎盖满头顶的脏毡布后面,身体缩到最小,连呼吸都压得极细极长。外面那个彪子的喘息声似乎就在几步远的地方,手电的光柱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机床另一侧的空地,掠过那堆废弃物顶上几个裸露的金属零件,在上面闪过冰冷的反光。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紧绷中一点一点流淌。耳朵里全是自己心脏撞击鼓膜的沉闷回响,还有远处厂房深处隐隐传来那几个追兵的叫嚷和脚步回声。
“哐当!”
突然!楼下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沉重铁门被猛然推开又砸在墙上的声音!声音巨大得甚至盖过了近在咫尺那个彪子的搜索动静!
紧接着是一阵极其粗暴的、混杂着几个男人粗野呵斥和什么东西沉闷倒地的碰撞声!声音距离很近,就在楼下!甚至还伴随着女人失控的尖叫和男人低沉的痛苦嘶吼!不是演戏!那尖叫和碰撞太真实了!
“搞什么?!”留在二楼的彪子明显被打断了搜索,手电光猛地朝楼梯口晃过去,声音里带着惊疑和被打扰的暴躁,“楼下谁?!老四?!是不是老四?!”
楼下更加混乱!呵斥声、挣扎声、肉体撞击声变得密集!女人的尖叫也变得高亢尖利!简直乱成一锅粥!像是又来了一伙人,直接在一楼跟留守的家伙干起来了!动静太大!
彪子显然急了,根本顾不上继续在二楼仔细搜索!朝着楼梯口方向猛冲几步,手电光束剧烈晃动,朝楼梯下乱晃,嘴里骂着:“操他妈!谁这么不开眼敢闯……”话音未落,人已经急匆匆顺着楼梯冲了下去!
好机会!
确认彪子的脚步声冲下楼梯,楼下的混乱喧哗暂时转移了所有注意力。我立刻从那道冰冷的金属缝隙里无声地钻了出来,动作轻捷得像只野猫。
没朝楼梯口去!反而奔向刚才那几个追兵冲过去的、那扇通往隔壁大厂房的破门!门口堆着些废铁杂物,刚好挡住一部分视线。贴着门框边,飞快地朝外面看了一眼。
厂房外面依旧昏暗死寂。几个原本负责外围、守在厂区豁口附近的枪手大概也被楼下的巨大动静吸引走了?影影绰绰能看到几个人影正朝着我这栋附属楼底层入口方向跑去支援!
而更远处…通向外界那片垃圾山边缘的一条布满油泥、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小道…空出来了!
就是现在!
不再犹豫!转身冲回刚才那堆满是灰尘的毡布旁,飞快地拎起那个被我摔掉时顺带撕下了伪装搭扣、安静躺在灰堆里的黑色电脑包——幸好刚才那彪子只顾着搜索和后来的混乱,没空真捡这破包!
冲到二楼对着外界的窗口——窗户早就没了,只剩个黑洞洞的大口子。外面是厂房外壁和地面形成的狭小空间,下方堆着些建筑垃圾。
二楼,不高不低。
把电脑包甩下去!“咚”一声闷响砸在
双手扒住粗糙的窗台外沿,身体探出,往下看,估摸高度。深吸口气,松手——
“咚”!
落地的瞬间一个团身向前滚,卸掉大部分冲击力。几块碎砖头硌得肋骨生疼,灰土扑了满头满脸。
顾不上拍打,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抄起掉在旁边的黑色电脑包,埋头就扎进了那片深得几乎没过小腿肚的废弃杂草丛!朝着来时的垃圾山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猛冲!
草丛摩擦着裤腿发出簌簌的声响,但被身后附属楼里爆发的、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的打斗和怒吼声完全盖住!几乎没人留意这最偏僻的角落!一口气冲出那片危险地带,冲到废弃垃圾山的另一侧,才感觉手脚都有些发软。
靠在一个被遗弃的、里面塞满破布的油桶后面喘了几口气。刚才那生死一线的紧张感还没完全褪去,身上蹭得全是泥污油渍,脸上沾满黑灰,手掌刚才扒窗台也被划破了点皮,火辣辣地疼。
打开电脑包粗略看了看,里面东西还在,就是包身被地面砸得有点变形。
抬头看附属楼方向。里面的骚乱还在继续,似乎升级了?叫骂声、砸东西声、女人的哭嚎声混杂一团,楼体都似乎隐隐在震动!几道手电光柱在窗口胡乱扫射,像是困兽在胡乱扑咬。
此地不宜久留。
拎起破包,转身就走,顺着来路,绕过巨大的垃圾山,穿过厂区外那片废弃的零件海洋,重新踏上了通往外面“文明世界”的那条布满油污坑洼的水泥路。两旁的破败居民楼透出稀薄的光。风一吹,冷汗干了,粘在背上冰凉一片。
离厂区远了点,那股浓重的铁腥机油味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居民区常有的炖菜和劣质散装白酒混合的味道。
拐过几个路口,路边开始零星出现些小门脸。一家是卖劳保用品的,门口挂满了工装胶鞋。一家是收废品的,门前堆着小山似的纸箱破铁。再往前,一块歪歪斜斜的霓虹灯招牌在一堆乱糟糟的电线杆中间奋力闪烁着几个大字——“金……来……酒……家”,中间俩字大概烧坏了,只隐约能认出来。
灯光灰黄浑浊,隔着满是油污的玻璃门,能看到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头,混杂着大功率破风扇的嗡嗡噪音。门边随意堆着几个空啤酒箱子。
就这儿吧。得喘口气。
推开发乌的玻璃门走进去,一股子混杂着浓烈油烟味、汗酸味、廉价啤酒气、和角落里不知道放了多久潲水桶臭气的热浪扑面而来,差点把人熏一跟头。小小的店面里挤挤挨挨摆了七八张小方桌,坐满了人,都是些穿着看不出本色的工装外套、要么光膀子露着精瘦黝黑肌肉的男人。有的在划拳,唾沫星子横飞;有的闷头扒拉着油腻腻的大盘炒面,吸溜得震天响;有的已经喝高了,瘫在塑料椅子里嘟嘟囔囔,手里还攥着个空酒瓶子。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正对门口的吧台后面,一个矮壮的光头男人正拿着个油亮亮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台面,抬头看见我进来,三角眼里先是闪过一点意外,大概是没想到这个点还有这么个看着不像本地混的客人来这破店。
我径直走过去,把那个沾满灰土、看起来像是从垃圾堆捡回来的黑色电脑包随意往旁边一个高脚凳上一放。
“老板,来杯扎啤。”声音有点干。
光头老板那双油滑的眼睛在我脸上扫过,又在那狼狈的电脑包上停了一瞬,没多问,回身从后面大绿桶子里放了一大杯浑浊的液体递到吧台边。
杯子冰得沁骨,外面凝满了水珠。端着杯子,找了个相对人少的角落空桌坐下。桌面油污粘手,能当镜子照。刚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下去,火辣辣的嗓子眼稍微舒服了点。
就这点功夫——
“嘿!哥几个瞧瞧!”一个醉醺醺、嗓子眼卡痰的怪叫在我旁边那张桌子响起,“今儿啥风……把金凤凰给吹咱这狗窝来啦?”
说话的是个光着上身,肋巴扇子上文着条不知是龙还是虫的丑陋刺青的家伙,端着酒杯的手有点不稳,身子晃悠着,三角眼里的光黏糊糊的,死死钉在我脸上身上来回刮。那张脸上油光混合着汗水,泛着一层腻腻的油光,一看就是酒精上头的猪肝红。
这张脸……
刀疤黄!这老家伙脸上那条从左眉骨斜劈到嘴角蜈蚣似的粉红大疤太显眼了。当初在赌档门外巷子里那场遭遇,他那条差点被割下来的耳朵流出来的血都溅我手上了。
他这一嗓子像是往油锅里泼了瓢冷水,旁边那桌原本闹哄哄划拳的、闷头吃饭的几个家伙顿时全都扭过头来。几张同样被酒精泡得迟钝的脸,眼神先是茫然,然后顺着刀疤黄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瞬间也像注入了劣质兴奋剂,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不怀好意的、捕猎似的精光!那目光像带着钩子,毫不避讳地上下扫视,在我沾了污迹的胳膊、脸上和那件蹭脏的衬衫上停留。
“哟?……还真是……稀客啊?”另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咧开嘴,一口黄牙暴露无遗,声音跟破风箱似的,嘿嘿干笑两声,“从哪钻出来的?哥几个眼生得很啊?”
“看着细皮嫩肉的……黄哥,哪块场子新到的水灵白菜?也不跟兄弟们分享分享?不地道啊!”旁边一个顶着鸡窝头、脸上挂着淤青的小个子也凑过来,眼神贼亮地在刀疤黄和我之间瞟。
刀疤黄没理那两个马仔的起哄。他眯缝着那只因为酒意和半边耳朵缺陷看起来更邪性也更狠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像是在辨认什么,那眼神比蛇信子还黏腻冰冷。酒液顺着他端杯子的手肘往下滴,落到油腻腻的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