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缓缓放下手中的小扇,转过身来。
油灯的光晕照亮了他的正脸。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眉眼清俊,鼻梁挺直,唇色偏淡,肤色是一种不太健康的白皙,确实带着几分文弱书生气。但那双眼睛,却幽深如古井,平静无波,看向她时,没有任何惊艳、怜悯或贪婪,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漠的观察与审视。
这种眼神,让冷焰联想到了太医署里那些看着珍贵药材或疑难杂症的老太医——不带个人情感,只有对“对象”本身的好奇与探究。
「一个路过之人。」他回答得轻描淡写,目光落在她苍白如纸、却因高热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上,「见姑娘重伤昏迷于溪边,顺手施救而已。」
「顺手?」冷焰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却因牵动伤口而化作一声压抑的闷咳,「这荒山野岭,阁下出现得未免太过‘顺手’。」
男子对于她的质疑并不意外,也不着恼,只是淡淡道:「山中采药,迷途至此,信不信由你。」
采药?迷路?冷焰心中冷笑。他这身打扮,虽然沾了些许尘土,但料子做工并非普通山民,那份气质更非寻常采药人所有。尤其是他刚才那敏锐的感知……
「我的东西呢?」冷焰不再纠缠他的身份,直接问出最关心的问题。她感觉到贴身的金锁似乎还在,但不敢确定。
男子目光微动,视线在她胸口的位置短暂停留了一瞬,那里,龙纹金锁的轮廓在粗糙的布料下微微隆起。
「除了你紧握在手的那枚金锁,以及一身破烂染血的衣物,你身上并无他物。」他语气依旧平淡,「那金锁既是姑娘贴身之物,在下不便擅动。至于其他……追兵或许不久便会循着血迹找来,那些东西留着也是祸患,已一并处理了。」
他提到了追兵!果然,他知道她正在被追杀!
冷焰的心沉了下去。他处理了她的外衣,某种程度上确实减少了被追踪的风险,但也断绝了她可能藏在衣物夹层中的、诸如碎瓷片之类最后防身之物的来源。目前看来,她除了这枚越发诡异的金锁,几乎身无长物。
「你可知追杀我的是谁?」她试探道。
男子走到药罐旁,用一块布垫着,将里面墨绿色的药汁倒入一个粗陶碗中,动作不疾不徐:「慈宁宫的阉狗,身手狠辣,训练有素。还有另一批人,看似江湖打扮,实则令行禁止,更像是……军中好手伪装的。」
他不仅知道,而且观察得如此细致!连阉狗和疑似军中好手都分得清!
冷焰眼中的警惕之色更浓。此人绝非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知道是他们,你还敢救我?」她声音冰冷,「就不怕惹祸上身,死无葬身之地?」
男子端着那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苦味的药汁,走到床铺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灯光,在冷焰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怕。」他回答得干脆,甚至带着一丝坦诚,「所以此地不宜久留。等你喝完这碗药,能勉强行动,我们立刻离开。」
「我们?」冷焰捕捉到他话语中的关键,凤眸锐利地眯起,「阁下莫非还想与我同行?」
「不然呢?」男子将药碗递到她面前,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将你一个重伤垂死、还被两股势力追杀的人独自留在这里,与我亲手杀你何异?既然救了,总要看你能活到几时。况且……」
他顿了顿,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兴趣的光芒:「我对你如何能在那溪边,自行剜出深嵌骨肉的箭头,很感兴趣。那绝非寻常女子所能为。你,不是普通人。」
最后一句,他说得笃定无比。
冷焰心头巨震!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枚被剜出的箭头!那他是否看到了那截淬毒的鸟骨?是否猜到了她用了何种残酷的方法?
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找出贪婪、恐惧或者其他任何情绪,但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令人不安的、纯粹的好奇与探究。
「与你无关。」她冷硬地回道,拒绝去接那碗药。谁知道这里面放了什么?
男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也不勉强,只是将药碗放在床边一块较为平整的木头上。
「药在此,喝与不喝,你自己决定。」他直起身,重新走回火堆旁坐下,背对着她,仿佛她的生死真的已与他无关,「你的伤势,箭头虽取出,但伤口沾染了某种奇特毒素,与之前追杀你的人所用弩箭上的毒似同非同,更加阴损,似能侵蚀筋骨,延缓愈合。若非你体质异于常人,意志力惊人,加之那金锁……」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似乎意识到失言,转而道,「总之,高烧不退,与此毒脱不了干系。这药能暂时压制毒性,缓解高热。若你不喝,下一次毒发,或许就没那么幸运了。」
奇特毒素?侵蚀筋骨?冷焰心中一沉。是因为那淬毒的鸟骨?还是……与那指骨、金锁有关的诡异力量?
她下意识地感受了一下右肩的伤口,那股深层的酸麻刺痛确实依旧存在,与胸口的金锁温热隐隐呼应。
而男子那句未说完的“加之那金锁……”,更是让她心头警铃大作!他果然注意到了金锁的异常!
沉默在破旧的木屋中蔓延,只有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屋外不知何时又渐渐沥沥下起来的雨声。
冰冷的恐惧、身体的剧痛、未来的迷茫,如同无数条毒蛇,缠绕着冷焰的心脏。她看了一眼那碗墨绿色的药汁,浓重的苦味不断刺激着她的嗅觉。
喝,可能中毒,可能受制于人。
不喝,可能下一刻就会在剧痛和高热中彻底昏迷,或者等追兵到来,束手就擒。
没有一条是生路。
她想起萧绝那双暴戾的眼睛,想起太后在慈宁宫中的冷漠,想起北狄王叔的嘲讽……不!她绝不能死在这里!无论如何,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复仇的希望!
赌一把!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去拿那碗药。但虚弱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仅仅是抬起手臂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她眼前发黑,冷汗淋漓,差点再次栽倒。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略显冰凉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膀,避免了她摔落床铺的命运。
是那个去而复返的男子。他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床边,眼神依旧平静,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他一手扶住她,另一只手端起了药碗,递到她的唇边。
「想活,就喝下去。」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冷焰抬起眼,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这一刻,她从他眼中看到的,不是善意,也不是恶意,而是一种……近乎天道无情的冷静。他救她,或许真的只是出于一种对“特殊案例”的研究兴趣,或者另有更深层的目的,但绝非出于怜悯。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然。
她没有再犹豫,就着他的手,张开干裂的嘴唇,小口小口地,将那碗苦涩无比、味道难以形容的药汁,尽数吞了下去。
药汁入喉,如同火烧,随后一股强烈的暖流(抑或是寒意?)从胃部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与她体内原本的高热和伤口的刺痛交织碰撞,带来一阵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
她强忍着没有吐出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男子看着她喝完药,将她轻轻放回干草铺上,盖好那件粗糙的布衾。
「半个时辰后,我们出发。」他留下这句话,便不再看她,转身走到窗边,透过破旧的窗棂缝隙,警惕地观察着外面雨雾迷蒙的山林。
药力开始发作,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冷焰的意识再次变得模糊。但在彻底陷入昏睡之前,她死死记住了窗外那片被雨水打湿的、浓绿到发黑的树林,以及男子映在窗边那道挺拔而孤寂的背影。
还有……胸口那枚龙纹金锁,在药力与高热的冲击下,仿佛变得更加灼热,那股温热不再仅仅是物理上的感觉,更像是一种……活物般的脉动,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心脏,与她肩头那诡异的刺痛遥相呼应。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这具濒死的身体里,以及这枚诡异的金锁内部,悄然苏醒。
而远处,雨幕之中,几道鬼魅般的身影,正凭借着某种特殊的方法,艰难地辨认着被雨水几乎冲刷殆尽的、微不可查的血迹与气息,朝着这个方向,一步步逼近。
死亡的阴影,并未散去,只是被这山雨和迷雾,暂时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