镊尖那两片微小却致命的毒物残渣,在昏黄油灯的摇曳光线下,泛着诡异而不祥的色泽。钩吻锯齿状的叶缘如同恶毒的嘲笑,附子放射状的纹理宛若地狱的图腾。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苦涩恶臭,混合着血腥与腐败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偏房内每一个人的心头。
冷焰——披着“孙思邈”皮囊的复仇者——佝偻着身体,手臂剧烈地颤抖着,镊子几乎要拿捏不住。她浑浊的老眼瞪得极大,瞳孔深处倒映着那两片毒物,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种医者面对未知剧毒时本能的“震撼”。她的呼吸粗重而急促,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瞬就要被这惊人的发现惊厥过去。
“王…王爷…”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濒临崩溃的颤音,“此…此二物…绝非军营疫情之源,更非…更非那庸俗的熟地黄!”
她猛地吸了一口凉气,像是被自己的发现吓到,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而急促,带着一种揭破惊天秘密的、不管不顾的激动:
“此乃…南方湿热之地丛生的钩吻之叶!见血封喉,肠穿肚烂!还有这…这北方山地才见的生附子之根!未经炮制,内含乌头剧毒,微量便可令人心脏麻痹,四肢冰冷僵直而亡!”
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这番“诊断”嘶吼出来,随即身体一软,踉跄着向后倒退两步,幸好拐杖及时杵地,才勉强没有瘫倒。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这倒有几分真实,因这发现确实出乎她预料),眼神涣散,喃喃自语:“…怎会如此?…钩吻…附子…二者一南一北,药性皆猛恶无比,却迥然不同…为何…为何会同时出现在此人胃中?!这…这绝非自尽!哪有人自尽会同时吞服两种皆可瞬间毙命的剧毒?!这…这分明是…是…”
她适时地刹住话头,仿佛被那可怕的结论吓得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用那双充满惊惧和“茫然”的老眼,无助地望向阴影中的萧绝。
死寂。
偏房内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噼啪微响,以及冷焰那夸张的、粗重的喘息声。
角落的阴影里,萧绝的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他一直如同冰封般冷峻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瞳孔骤然收缩,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镊子尖端那两片微不足道的毒物残渣上,仿佛要将它们彻底洞穿。
钩吻!附子!
这两个词,如同两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他不是不通药理的莽夫。相反,正因自身身中奇毒“阴寒噬心”,他对天下各种毒物特性皆有涉猎钻研。他太清楚这两种东西的毒性、产地和意味着什么!
正如这老郎中所言,一南一北,皆是轻易不可得的宫廷禁药级别的剧毒!绝非一个太医署小小主事能够私自拥有,更荒谬的是同时吞服自尽!
这不是自尽。
这是灭口。是警告。是挑衅!
而且,是用一种极其残忍、极其嚣张的方式进行的灭口!逼着周明远在临死前,生生吞下这足以让他在极致痛苦中死去的双重剧毒!甚至…算计好了他死亡的时间,确保能在被提审前“恰到好处”地断气!
一股暴戾的、几乎要摧毁理智的怒火,猛地从萧绝心底最深处窜起,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他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周身散发出的寒气几乎要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成冰!
好!很好!
他原本以为只是太后那条毒蛇在清理门户,警告他适可而止。却没想到,竟然还有另一条、甚至更多的毒蛇,潜伏在暗处,趁着他追查疫情、清理太医署的时机,浑水摸鱼,将如此恶毒的东西送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送到了诏狱之中!
这是在嘲笑他萧绝的掌控力吗?!是在向他展示他们无孔不入的能力吗?!
是谁?!
是那些一直对他弑兄篡位、独揽大权心怀不满的前朝旧臣?是那些看似臣服、实则包藏祸心的藩王?还是…他一直隐隐怀疑,却始终抓不住切实证据的…北狄人?!
北狄…
萧绝的瞳孔深处,猛地掠过一道极其冰冷的幽光。
附子主产北方…而北狄王庭…据说一直与北方某些拥有特殊草场的部落关系密切,甚至掌控着几条隐秘的、通往更北方雪原药山的贸易路线…获取未经炮制的生附子,对他们而言,并非难事…
至于钩吻…虽产南方,但只要有权有势,通过商队秘密采购运输,也并非不可能…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之前的疫情,还是周明远的死,最终的矛头,都隐隐指向了他萧绝的统治根基——军队的稳定、朝廷的威信!谁能从中得利?谁最希望胤朝内部越乱越好?
北狄!那些被他铁蹄屡屡击溃、却始终贼心不死的蛮夷!
冷焰一直用眼角的余光,死死捕捉着萧绝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当她看到他眼底那骤然而起的、针对北方某处的极致冰寒与杀意时,她知道,她精心投下的鱼饵,终于引来了目标!
祸水北引!将萧绝那多疑而暴戾的视线,从内部斗争,暂时引向外部的、更明确的敌人——北狄!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惊魂未定、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她颤巍巍地放下镊子,用沾满血污和毒渍的手指着门板上的尸体,声音依旧发颤:“王爷…此事…此事太过蹊跷!太过骇人!此人…此人若非被逼到极致,或是被幕后之人用难以抗拒的条件诱惑,怎会…怎会甘心吞下这双重剧毒?这简直…简直是酷刑!而且…而且…”
她像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医者”的“困惑”。
“而且…王爷明鉴,老朽方才剖验之时就觉奇怪…此人胃中这两味毒物,似乎…似乎并未完全溶解,像是被匆忙塞入,并未经过仔细研磨成粉…否则毒性发作更快,怕是根本等不到抬回诏狱便会暴毙…下毒之人,似乎…并不十分精通此二物的最狠辣用法…倒像是…像是…”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皱紧了眉头,仿佛在苦苦思索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倒像是什么?”萧绝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种几乎要压抑不住的、狰狞的杀意。他向前迈了一步,从阴影中走出半张脸。跳跃的烛光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明暗交错,如同修罗。
冷焰仿佛被他的气势所慑,身体一抖,慌忙低下头,用不确定的语气小心翼翼道:“倒像是…只是急切地想要用这两种产地迥异、特性猛烈的毒物来…来标明某种身份?或是…故意留下线索,混淆视听?老朽…老朽实在愚钝,参不透这其中关窍…只是觉得,此举狠毒有余,却细腻不足,不似…不似长年浸淫医毒之道的高人所为…”
她再次将“北狄”与“并非顶尖用毒高手”的印象,subtly地植入萧绝的脑海。北狄人擅长冲锋陷阵,用毒或许有,但论起中原医毒文化的博大精深和细腻手段,自然远远不及。这符合萧绝对“蛮夷”的固有认知。
“标明身份…混淆视听…”萧绝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彻骨、饱含杀意的弧度。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两片毒物残渣,眼中的怀疑和暴怒似乎找到了一个倾泻的方向。
“本王…知道了。”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具凄惨的尸体,也不再看“瑟瑟发抖”的老郎中,对着门外沉声道:“来人!”
黑衣侍卫应声而入,垂首待命。
“将这里清理干净。尸身…拖去乱葬坑,喂野狗。”萧绝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处置一件垃圾,“今日之事,若有半字泄露,你们知道后果。”
“是!王爷!”侍卫声音凛然,带着深深的恐惧。
“孙先生。”萧绝的目光终于落回冷焰身上,那目光依旧锐利如刀,带着审视,但之前那浓烈的、几乎要实质化的怀疑似乎稍稍淡化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赞赏”。“你,很好。又替本王立了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