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汤汤,向东流淌。
自盱眙而出的队伍,并未打着红巾军那招摇的赤色旗号。
而是一路偃旗息鼓,借着夜色与荒野的掩护,悄然向着濠州钟离方向潜行。
朱重八骑在一匹瘦马之上,身上那件沾染了硝烟与血渍的皮甲并未换下。
此时正值深秋,淮西大地一片肃杀。
昔日沃野千里的良田,如今泰半荒芜,只剩下丛生的杂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偶尔能见到的几座村落,也多是断壁残垣,焦黑的房梁斜指苍穹,不见昔日安然盛况。
“千总,前边就是钟离地界了。”
身旁,一名自皇觉寺起便跟随他的亲兵低声提醒。
朱重八勒住缰绳,目光投向那片熟悉的土地。
那里是他的桑梓之地,埋葬着他的父母兄长,亦承载着他年少时最为惨痛的饥饿记忆。
“回家了.....”
他轻声呢喃,一双在战火中磨砺得愈发坚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色,旋即又被深沉的冷静所取代。
此番归来,非为怀旧,乃为图谋大事。
郭公虽待他不薄,然盱眙城中派系林立,郭家二子嫉贤妒能,终非久居之地。
唯有拥有一支真正属于自己、如臂使指的班底,方能在这乱世洪流中,站稳脚跟,进而去求个公道。
“传令下去,就地扎营,莫要惊扰了乡邻。”
朱重八翻身下马,动作干练。
“我去见几个故人。”
......
钟离乡野,一处破败的土庙前。
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围坐在火堆旁,分食着一只瘦骨嶙峋的野兔。
虽是身处乱世,面有菜色,但这几人眉宇间却透着股子桀骜不驯的悍气。
“听说了吗?濠州那边出了个朱重八,那是真厉害,连朝廷的蒸汽甲士都给干趴下了!”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一边撕扯着兔肉,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
“我也听说了,据说那朱重八原本还是咱们这皇觉寺的和尚,你说这人,不会是我们认识的那个......”
另一个身形魁梧,面容沉毅的青年男子接过了话头,眼中闪过一丝异彩。
“咱们这日子是没法过了,朝廷的税吏比蝗虫还狠,地都被那些大户拿去种什么桑麻,搞什么蒸汽纺织,咱们连口汤都喝不上。”
“徐达大哥,要不...咱们去试试,万一此人就是咱们想的那个?”
正说话间,一阵马蹄声打破了夜色的宁静。
众人心头一凛,纷纷抄起手边的棍棒、朴刀,警惕地望向庙外。
只见夜色中,一道孤身人影牵马而来。
火光映照下,那张方正坚毅的面容逐渐清晰。
魁梧青年徐达定睛一看,手中的棍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重八?!”
朱重八立于庙门前,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那份在绝望中挣扎的野性,嘴角勾起一抹憨厚而又深沉的笑意。
“徐达,汤和...大家别来无恙。”
......
这一夜,土庙内的篝火烧得很旺。
朱重八没有摆什么将军的架子,与众人围坐一处,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他讲盱眙城下的炮火连天,深夜奇袭蒸汽锅炉的惊心动魄,也讲他对这世道的看法。
“朝廷烂了,内阁那帮人只顾着自己捞钱,哪里管咱们死活。”
朱重八放下酒碗,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的发小兄弟。
“但这世道不该是这样的。”
“咱们也是人,也是爹生娘养的,凭什么就要像猪狗一样被他们踩在脚底下?”
“我要去争一个公道,给咱们穷苦人争一条活路。”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满是老茧。
“徐达,汤和,周德兴...你们,愿不愿意跟我干?”
徐达霍然起身,一把抓住朱重八的手,目光坚定如铁。
“重八,我这条命早就是你的了!你说打哪,我就打哪!”
“算我一个!”
汤和亦是紧随其后。
“反正留在这也是饿死,不如跟着重八你搏一场富贵!”
“干了!”
其余几人亦是纷纷响应,群情激昂。
接下来的数日,朱重八并未急于离开。
他以徐达、汤和等人为骨干,凭借着自己在乡里的名望,以及红巾军的朴素口号,大肆招揽乡勇。
四里八乡受尽压迫的青壮,闻风而动,纷纷来投。
短短半月光景,一支七百余人的队伍便已拉了起来。
这支队伍虽然看起来朴素,但得益于这些年火器的发展,人人手里都抱着一把枪。
眼下又经过朱重八严苛的军纪整肃下,展现出了一股截然不同的精气神。
他不许扰民,不许劫掠,甚至带头帮乡亲修缮房屋、收割庄稼。
这在乱世之中,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异类。
然正是这份异常,让他在淮西这片土地上,迅速扎下了根基。
“这就是民心。”
朱重八站在高坡上,望着下方正在操练的士卒,对身旁的徐达说道。
“朝廷丢掉的东西,我们把它捡起来。”
“这就是我们将来打败他们,最硬的本钱。”
建炎二百零二年,冬。
朱重八率领着这支名为淮西义军的队伍,拜别故土,重返盱眙。
此时的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寄人篱下的亲兵千总。
班底初成。
......
红尘俗世的潜流在暗中涌动,酝酿着改天换地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