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平凡的修理工(1 / 2)

北京的冬天雪也快下下来了,陈玄的新家也渐渐有了更浓郁的生活气息。

他在旧货市场淘来的书架上,除了维修手册和无线电期刊,也多了几本从附近书店买的、关于基础物理和宇宙学的科普读物。

并非为了学习,更像是一种对当前人类认知边界的好奇。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似有雨意。陈玄刚送走一位来修老式收音机的老人,正准备收摊,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走来。

是之前找他修过复印机的张老板。

“陈师傅!幸好您还没收摊!”张老板额角带汗,语气急切,但这次不是为了他自己的生意。

“张老板,有事?”陈玄放下手中的抹布。

“是这样,”张老板压低了些声音,“我有个表哥,在国家高能物理研究所工作,他们那儿最近遇到个大麻烦!一台非常重要的进口信号分析仪坏了,型号太老,没人会修,原厂也早不管了。所里项目都快停了!我一下就想到了您,跟表哥狠狠推荐了您一番!他们领导,丁仪教授,想请您去帮忙看看!”

丁仪?陈玄心中微动。这个名字,在他神识扫过全球时,曾与那些关于“物理学不存在”、“科学边界”的绝望低语紧密相连。这是一个身处风暴眼中心的智者。

“丁教授?”陈玄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略微沉吟,“高能物理所的设备,恐怕很精密。”

“再精密也是机器不是?是机器就有可能坏,坏了就得有人修!”张老板对陈玄有种盲目的信心,“陈师傅,您就去看一眼,成不成另说!实在是没办法了!车就在外面等着呢!”

陈玄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张老板殷切的眼神,点了点头。“好,我去看看。不过,不能保证一定能修。”

“哎哟!太感谢了!您肯去就是天大的面子了!”张老板喜出望外。

依旧是那辆黑色轿车,穿过戒备森严的大门,驶入那个与外面喧嚣市井截然不同的、安静到近乎肃穆的世界。研究所内部走廊空旷,空气里弥漫着仪器运行的低频嗡鸣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臭氧味。

张老板的表哥,一位姓王的研究员,早已等在实验室门口,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期待。他引着陈玄走进一间恒温实验室。实验室中央的工作台上,那台体型不小的信号分析仪静静地躺着,外壳已经打开,露出内部错综复杂的电路。

而在仪器旁,站着一位身材瘦削、头发花白的老者。他背对着门口,正凝视着旁边一块写满了复杂数学公式的白板,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划动着。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能感受到那股沉浸于思考世界的专注,以及一种……仿佛背负着无形重压的疲惫。

“丁教授,陈师傅请来了。”王研究员轻声说道。

老者缓缓转过身。正是丁仪。他的面容比陈玄在信息流中“看到”的更加清癯,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得像能穿透一切迷雾,只是此刻,这锐利之中掺杂了太多的困惑、疲惫,以及一丝不肯熄灭的、近乎固执的探寻之火。

他的目光落在陈玄身上,审视着,带着一丝属于顶尖学者的、本能般的怀疑。眼前这个年轻人太普通了,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上带着长期接触工具和油污留下的痕迹,气质沉静得近乎平淡,与他想象中能解决这种尖端仪器故障的“高手”相去甚远。

“你就是老张极力推荐的那位陈师傅?”丁仪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期熬夜的痕迹。

“是我,丁教授。”陈玄平静地回应,目光坦然地对上了丁仪的审视。

丁仪没有寒暄,直接指向那台故障仪器,语气沉重:“就是它。我们的‘眼睛’之一。现在它瞎了。自检无法通过,核心板卡报错。我们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软件和基础硬件排查,都找不到原因。它……它好像突然就‘拒绝’工作了。”他用了一个略带拟人化的词,语气中透露出对这台冰冷造物莫名“罢工”的无奈甚至是一丝愤怒。

陈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走到工作台前,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仔细地、静静地观察着这台打开的仪器。密密麻麻的电路板,颜色各异的线缆,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接插件,构成了一座人类智慧与工业技艺的微观城市。

在他的感知中,这座“城市”的运转陷入了停滞。并非能量供应的问题,也非某个单一元件的彻底损毁,而是一种更微妙的“不协调”,仿佛乐章中一个声部悄然跑调,导致整个交响乐陷入混乱。这种不协调,源于几个关键时序信号在传递路径上的微小畸变和延迟,而根源,则指向一块负责高速数据缓冲和处理的核心辅助芯片——并非完全损坏,而是其内部某个微观结构,在长期高负荷运行和可能存在的早期制造瑕疵共同作用下,性能已悄然衰退至临界点以下。

这种衰退,在智子实时干扰还存在时,或许会被掩盖或归因于“背景噪声”,但在屏障生效后,仪器得以更“真实”地反映自身状态时,这个问题就被凸显和放大了。

陈玄观察了约莫一刻钟,实验室里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仪器风扇徒劳的转动声。丁仪和王研究员都屏息等待着。

终于,陈玄伸出手,拿起了工具盒里的高精度万用表和示波器。他的动作依旧稳定、精准,没有丝毫犹豫。他将探针连接到几个关键的测试点上,示波器屏幕上立刻跳出了杂乱的波形。

“是时序问题。”陈玄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丁仪耳中,“负责处理高速数据的辅助芯片,性能衰退了。它在特定的负载下无法维持稳定的时钟同步,导致数据流混乱,触发保护机制,自检失败。”

他指向那块多层电路板上的一个特定芯片,精准地说出了它的型号和在系统中的作用。

丁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陈玄不仅快速定位了问题,而且其解释直指核心,用的术语虽然基础,却切中要害,这绝非普通维修工所能及。

“能修吗?”丁仪追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芯片本身无法修复,需要更换。”陈玄回答,“但这个型号的芯片已经停产,市面上很难找到全新的。”

丁仪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陈玄话锋一转,“我可以尝试用分立元件搭建一个功能替代模块。性能或许不如原装芯片极限状态下那么高,但足以满足这台仪器当前设计规格内的稳定运行,甚至冗余度更高。”

峰回路转!丁仪立刻道:“就按你说的办!需要什么材料,让老王去准备!”

陈玄列出了一个清单,都是些常见的电阻、电容、晶体管和一块万能电路板。材料很快备齐。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陈玄完全沉浸在工作中。他坐在工作台前,电烙铁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精准地在小小的电路板上游走,焊点圆润如珠。他不需要图纸,所有的电路设计仿佛早已在他脑中成型。丁仪就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眼中的怀疑早已被惊叹和好奇取代。这个年轻人展现出的,不仅仅是高超的手艺,更是一种对电路本质的深刻理解,一种化繁为简的惊人能力。

当最后一个元件焊接完成,一个结构精巧、布满了细小元件的替代模块呈现在眼前。陈玄小心地将它接入系统,替换了那个性能衰退的芯片。

接通电源的瞬间,实验室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仪器的指示灯依次亮起,从待机的橙色变为运行的绿色!自检进度条在显示屏上平稳推进,最后,定格在一个绿色的“pASS”上!低沉的、稳定的运行嗡鸣声再次充满实验室。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王研究员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

丁仪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走到陈玄面前,看着这个刚刚完成了一项“奇迹”的年轻人,眼神复杂。

“陈师傅,谢谢你。”丁仪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但更多的是真诚,“你不仅修好了一台仪器,你……你让我们又能‘看’了。”他指了指那台重新开始采集数据、屏幕上曲线跳动的仪器。

陈玄擦干净手,开始收拾工具。“分内之事。”

丁仪却没有让他立刻离开的意思。他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实验室里那些运行中的、代表着人类科技前沿的设备,最终又落回到陈玄身上,语气带着一种深深的困惑和探寻:

“陈师傅,以你的能力……不知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最近这些年,很多事……很多基础的东西,好像都变得不对劲了。”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就像……就像我们赖以生存的法则,本身变得……模糊了,不可靠了。尤其是我们这一行,很多实验,很多观测,得到的结果……匪夷所思,完全违背了我们认知的物理规律。”

他紧紧盯着陈玄,仿佛想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到答案:“你觉得,是我们的‘工具’一直有问题,还是……这个世界,在某些根本性的层面上,真的‘坏’掉了?”

陈玄停下了收拾工具的动作。他抬起头,看向丁仪那双充满了智慧、却也充满了因智慧而带来更多痛苦和迷茫的眼睛。

他知道丁仪在问什么。这不是关于一台具体的仪器,而是关于笼罩在整个科学界上空的那片阴云。

那由智子在屏障生效前,通过无数次干扰实验、篡改结果所营造出的、根植于科学家们认知深处的“虚假现实”。

屏障隔绝了新的干扰,但旧的、被污染的认知和基于此建立的理论体系,依然像一副沉重的枷锁,禁锢着他们的思维。

陈玄沉默了片刻,窗外,酝酿已久的秋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实验室的窗户。

他看向丁仪,目光平静而深邃,仿佛能穿透那副无形的认知枷锁。

“丁教授,”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雨滴敲打在丁仪的心上,“工具,我可以尽力让它恢复到它应有的、最准确的状态。它现在测量到的,就是它‘此刻’能感知到的‘真实’。”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如果这个‘真实’,与您过去所坚信的‘规律’不符……或许,问题不在于‘此刻’的工具,也不在于‘此刻’的世界。而在于……形成您那份‘坚信’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