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平凡境遇(1 / 2)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天,北京城的暑气彻底被浇熄,空气里满是湿漉漉的凉意。陈玄那辆永久自行车的链条,因为雨水和尘泥,转动时发出的“嘎吱”声更响了。他不得不在一个没出摊的下午,蹲在租住小屋的门口,仔仔细细地给链条上油,用破布擦去轮毂和辐条上的泥点。这辆车是他的腿,是他的伙计,得爱护。

奥运的热浪退去后,生活露出了它原本的、有些粗粝的底色。但一种新的躁动,也在城市的毛细血管里暗暗涌动。陈玄去菜市场买菜时,听到肉摊老板和熟客抱怨,说猪肉又涨了两毛;路过报亭,瞥见财经杂志的封面大字写着“后奥运经济展望”;就连他维修摊旁边下棋的大爷,话题也从“中国队拿了多少金牌”变成了“听说咱这片儿,以后要通地铁?”

陈玄听着,记着。他依旧每天出摊,但眼神不再只专注于手中的电烙铁和万用表。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这条街,这个城市,以及生活其中的人们是如何为“生活”本身而奔波的。

他的“购房基金”铁皮饼干盒,最初是靠维修收音机、电饭煲这些小件,一张一张零散的“大团结”和“老人头”慢慢铺满盒底的。这个过程缓慢而扎实。

转机来自街角那家“欣欣复印店”。那天下午,雨刚停,店主老张一脸焦急地跑来,裤腿上还溅着泥点。

“陈师傅!救命啊!”老张嗓门大,引得棋摊上的大爷都侧目,“我那台宝贝复印机,彻底趴窝了!印出来的东西全是黑杠杠!厂家的人来看过,说要换什么主板,开口就要三千!还说不保证一定能好!我这小本生意,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陈玄放下手里正在修理的一个老式电吹风,用棉纱擦了擦手。“我去看看。”

复印店里有股浓郁的墨粉和纸张混合的味道。那台体型不小的进口复印机像个垂死的巨兽瘫在角落。陈玄围着它转了一圈,让老张通了电。机器发出一阵无力的嗡鸣,出纸口吐出的复印件上,果然布满了粗黑的纵向条纹。

老张在一旁搓着手,唉声叹气。

陈玄没说话,找来螺丝刀,开始拆卸机器外壳。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很有章法。外壳打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电路板、齿轮和光学组件。灰尘在从门口透进来的光柱中飞舞。

他没有看任何图纸。在他的感知中,这台机器的内部结构如同透明一般,电流的走向,信号的传递,哪里畅通,哪里阻塞,一目了然。但他依旧遵循着凡人的方式,用万用表逐个测试关键点的电压和信号,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电路板上的纹路和元器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老张从最初的焦急,到后来的忐忑,再到后来的麻木,最后干脆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抽烟。

天色渐暗,店里开了灯。陈玄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不是累,而是刻意维持这种“凡人”工作状态带来的精神专注。终于,他的目光锁定在了一块负责图像处理的小型电路板上。上面一个不起眼的电容,顶端有极其微小的鼓包,引脚处也有细微的焦褐痕迹。

“是这里的问题。”陈玄指给老张看,“这个电容老化失效,导致成像信号异常。换一个就好。”

老张凑过来,看着那个比小指甲盖还小的元件,将信将疑:“就……就这么个小东西?换了就能好?”

“嗯。”陈玄点点头,从随身带的、装满各种杂项元件的铁皮盒里,找出了一个参数相近的电容。他的焊工极好,电烙铁下去,精准利落,没有拖泥带水,一个新的电容便替换了上去。

装回外壳,接通电源。机器启动的声音似乎都变得顺畅了许多。陈玄放了一页文件在扫描台上,按下复印键。机器嗡鸣着,出纸口缓缓吐出一张复印件。

洁白,清晰,没有任何条纹。

“哎呀!神了!真神了!”老张拿起那张复印件,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愁云瞬间散尽,笑得见牙不见眼。“陈师傅!您可真是活神仙!”

他激动地拉开收银台的抽屉,从里面数出整整二十张百元大钞,硬塞到陈玄手里。“您别嫌少!您这可救了我的急了!”

两千块。相当于陈玄之前辛辛苦苦修两三个月小家电的收入。他捏着那沓厚厚的、带着老张手上烟味和纸币特有油墨味的钞票,心里第一次对“技术价值”有了如此直观和沉重的感受。

他没有推辞,道了声谢,将钱仔细地收好。走出复印店时,晚风拂面,带着雨后的清新。他感觉自己的脚步,似乎比来时更踏实了一些。

这笔“巨款”极大地鼓舞了陈玄。他意识到,想要快速积累资金,必须接触更高价值、更复杂的设备。他开始有目的地留意这方面的信息。

他骑着自行车,扩大了活动范围。不再仅限于熟悉的几个老小区,他开始穿梭于一些小型工业园、写字楼聚集区,甚至是一些高校的实验室外围。他的木牌上的“精修各类电器”显得过于笼统,他考虑着是不是要重新做一个。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一次,他帮一个研究所的老研究员修好了一台家里坏掉的进口录像机,老研究员对他的手艺赞不绝口,闲聊中提起,所里有一台用于环境监测的数据记录仪出了故障,因为型号太老,原厂都停止服务了,所里正头疼。

陈玄记在心里,通过老研究员的引荐,他接触到了那个项目。那台记录仪结构复杂,涉及模拟和数字混合电路。他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泡在研究所给他提供的一个临时工作间里,查阅能找到的有限资料,反复测试。最终,他凭借对电路本质的理解和超凡的耐心,找到了一个隐蔽的、接触不良的插接件,并重新设计了部分老化的信号调理电路,让这台濒临报废的设备重新焕发了生机。

研究所支付了一笔丰厚的报酬,远远超过了修复印机。更重要的是,这次成功的案例,让他在一个小圈子里建立了“疑难杂症专家”的名声。

随后,一些更复杂的活儿找上门来。有小型印刷厂的喷绘机控制系统紊乱,有餐厅后厨的进口冰淇淋机不制冷,甚至有电影制片厂的老旧剪辑设备时序不同步……陈玄来者不拒。他收费依然比官方售后低很多,但根据设备的价值和故障的难度,报价也日趋合理。

他的工具也在升级。不再仅仅是一个万用表和一把电烙铁,他添置了一个二手的示波器,一个逻辑分析仪,还有各种型号的更专业的螺丝刀和钳子。他那个标志性的旧木箱,旁边又多了一个稍小一点的、用来装精密工具的铝合金箱子。

挣钱的过程,并非总是顺利。有一次,他接了一个修复某单位老旧档案室恒温恒湿系统的活儿。系统庞大,线路老化严重,他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设备间里一待就是一个多星期,每天出来都像个土人。最后问题解决时,他因为吸入太多灰尘,咳嗽了好几天。还有一次,帮一个私人老板修一台赌博机(他事先并不知道是赌博机),修好后对方想赖账,甚至言语威胁。陈玄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没有说话,那眼神里的淡漠和深邃,让对方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最终还是乖乖付了钱。

他的铁皮饼干盒,换成了一个更厚实的木盒子。里面的钱,从零散的纸币,逐渐变成了一沓沓用银行封条捆好的百元大钞。后来,木盒子也装不下了,他去银行开了个户,办了个存折。每次存入大额款项后,他看着存折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内心都会升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这不是对金钱的贪婪,而是对自己劳动成果的一种确认,是对“计划”正一步步迈向实现的踏实感。

他依旧节俭。早餐多在摊子上解决,午餐常常是自带的一个馒头就着咸菜,或者去最便宜的小店吃碗面条。身上的衣服还是那几件,洗得发白。但他开始允许自己一些微小的“奢侈”:比如,收摊后会去买一瓶北冰洋汽水,坐在马路牙子上慢慢喝完;比如,在旧书摊看到一本品相很好的《无线电》合订本,会毫不犹豫地买下。

他看房的频率增加了。不再只是漫无目的地看,他开始有重点地关注几个区域:离他现在住处不远、生活便利的老公寓楼;或者虽然稍远,但听说有地铁规划的新小区。他反复比较着价格、户型、朝向、周边环境。他会和中介聊天,了解市场行情,也会和看房时遇到的潜在邻居搭话,打听小区的实际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