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工的铃声,像是给一座巨大的、正在咆哮的钢铁巨兽打了一针镇定剂。
刺耳的轰鸣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高温炉体散热时发出的轻微嗡嗡声,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混杂着铁锈与机油的独特气味。
雷啸拧紧最后一颗螺丝,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珠。
他身边,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工人,正费力地想把一块沉重的模具安回卡槽,脚下却不小心一滑。
“小心!”
眼看那价值不菲的模-具就要砸在地上,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如同铁钳般从旁边伸出,稳稳地托住了模-具的底座。
雷啸手臂肌肉一绷,轻描淡写地将那上百斤的铁疙瘩推进了卡槽。
“咔哒。”
一声清脆的入位声。
“谢……谢谢强哥!”
年轻工人惊魂未定,脸涨得通红。
周围几个正在收拾工具的老工人看到了这一幕,都善意地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头发花白,但身板依旧硬朗的老人走过来,一巴掌拍在雷啸满是油污的肩膀上。
“强子,好身手!”
老人叫张大海,是车间里年纪最大、资格最老的钳工,也是少数几个从闻人语父亲那个时代就一直干到现在的老师傅。
雷啸,或者说“李强”这个身份,入职还不到半个月。
他没再像第一天那样锋芒毕露,而是选择了一种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融入这里——干活。
最重的活,他抢着干。
最难的活,他默不作声地干。
谁的机器出了毛病,他过去三两下就给摆平,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久而久之,那些原本排外的老油条们,看他的眼神也变了。在工厂这种地方,技术和力气,就是最硬的通行证。
“强子,晚上有事没?”
张大海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递给雷啸一根。
“没事。”雷啸接过烟,点上。
“那成,到我家喝两杯去。你嫂子今天卤了猪头肉,管够!”
张大海热情地发出了邀请。
雷啸吸了一口烟,浓烈的烟雾在他平静的脸前缭绕。
他点了点头。
……
张大海的家,就在离工厂不远的一片老式家属楼里。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当雷啸提着两瓶廉价的高度白酒进门时,屋里已经坐了四五个人,都是车间里的老面孔。
一张小小的圆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下酒菜。
一盘花生米,一盘拍黄瓜,还有一大盘酱香四溢的卤猪头肉,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哟,强子来了!快坐快坐!”
“大海,你这不够意思啊,请强子喝酒,怎么不早说,我也好带瓶好酒来!”
众人热情地打着招呼,气氛很是热络。
雷啸也不客气,把酒放在桌上,就在张大海旁边坐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男人们的话匣子,伴随着酒精的挥发,彻底打了开来。
一开始,聊的还是车间里的趣闻,东家长西家短。可聊着聊着,话题就不可避免地转到了那些让人憋气的事情上。
“妈的,说起来就来气!”
一个叫赵铁柱的工人,一口喝干杯中酒,把搪瓷杯重重地顿在桌上。
“上个月的高温补贴,你们谁拿到了?厂里的公告贴得老大,一人三百!结果呢?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拿个屁!”另一个工人啐了一口,“我去找刘工头问,他眼皮都不抬一下,说工会统一安排,用这笔钱给咱们买降暑的绿豆汤了!我呸!三百块的绿豆汤,够咱们喝到明年冬天了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骂骂咧咧起来。
“他妈的,那绿豆汤,稀得能照出人影儿!我看钱都进了他和他那个工会主席舅舅的腰包了!”
“何止是钱!”一个缺了半截小指的老工人,举起自己的残手,眼睛通红。
“我这根指头,怎么没的?就是因为那台破机器的保护装置坏了半个月,跟刘扒皮报了八遍,他嫌麻烦,一直拖着不修!结果……”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而愤怒。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敢怒不敢言的屈辱。
雷啸默默地听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他很少说话,但每个人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在了心里。
这就是闻人语要他找的东西。
藏在钢铁堡垒之下的,人心的裂缝。
突然,一直沉默的张大海站了起来。
他重新倒满一杯酒,没有喝,而是颤颤巍巍地走到墙角,将杯中酒,一滴不剩地洒在了地上。
“老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