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玥的呼吸停滞了半秒。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猜想,在她脑中成型。
陈三皮的意识……或者说他最后的残响,并没有彻底消散。
它没有成为高高在上的神只,也没有化为庇佑众生的英灵。
它沉下去了,沉入了这个由无数灶台、锅具、管道组成的“共炊网络”的最底层,变成了一种类似于……系统底层代码的“故障响应机制”。
他不会主动现身,更不会降下神迹。
只有当这个脆弱的、由凡人维系的系统濒临失衡的节点,他才会以最不起眼的方式,悄然介入,传递一个最简单的信号。
不为彰显存在,只为稳住阵脚。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没有声张,独自驱车前往北郊的砖窑共炊点。
这里地处偏僻,人员构成复杂,是各类事故的高发区。
抵达后,她以检修为名,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悄悄关闭了站点的备用发电机和唯一的对外通讯模块。
她要人为制造一个孤岛,一个在极端情况下,无法求援的绝境。
当晚,暴雨如注,仿佛要将整座城市重新冲回混沌。
砖窑那几间破屋顶的棚户里,漏下的雨水浇熄了七口锅中的两口。
恐慌的情绪再次蔓延,比白天的冻肉库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这一次,没有人喊着要联系安宁局。因为他们知道,联系不上了。
几个反应快的少年,立刻找来巨大的塑料布,在漏雨最严重的地方拉起一道临时的天幕。
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盲童,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在黑暗中摸索着,将最干燥的柴堆抱到了火边。
而一名曾经因打架斗殴被隔离审查的矿工,此刻自发地卷起袖子,成了守夜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剩下的火堆,不断添加干柴。
整整一夜,无人提及“显灵”,无人呼唤英雄,更没有人试图去修理那台坏掉的通讯器。
他们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法,保护着那仅存的火种。
黎明时分,雨势渐歇。七口锅,竟然全部重新燃起了火焰。
司空玥站在远处,通过高倍望远镜看着这一切,一夜未眠。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照在其中一口锅的锅盖上时,凝结的露珠不堪重负,顺着锅盖的弧度缓缓滑落,在边缘汇聚,最终滴下。
那滴水珠,在坠落前,短暂地拉伸成了一道清晰的、垂直的短线。
像是一次无声的颔首。
像是一个字。
——好。
司空玥放下了望远镜。
她回到研究所,在那本全新的、名为《共炊纪年》的空白册子上,写下了第一条记录。
“共炊纪年·元年·夏至七日。西市灶逆风自启,北桥夜雨不熄。无人呼救,亦无神应。”
她合上本子,正要将其锁入抽屉,掌心忽然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
低头看去,那片被她随手放在桌上的铝锅碎片,此刻正微微震动,表面浮现出细如蛛丝的炭笔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
“别记我名。”
司空玥沉默了片刻,伸出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凉而又滚烫的金属表面,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我不记名字。我记你们每一个人,添的那一把柴。”
话音落下,碎片的震动戛然而止,表面的字迹和内部的微光,彻底隐去,变回了一块平平无奇的废铁。
次日清晨,她将这块碎片用一方干净的旧布包好——那是当年裹过陈三皮遗物的外卖服布料——驱车来到那座埋葬着无数孩子的小学坟场。
在新立的无名石龛中,她将布包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欲走。
身后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碗底与石头接触的轻响。
她没有回头,脚步也未曾停下。她知道,不需要回头。
在她走后,晨光中,那座冰冷的石龛前,不知何时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
碗底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是一行陌生而又熟悉的字迹:
“今天轮到我家掌勺了,管够。”
司空玥的车驶出巷口。
身后,小区里传来第一声清脆的、锅盖被掀开的金属碰撞声。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由远及近,此起彼伏,最终汇成了一曲响彻整座城市的、独属于清晨的交响。
这座城市,正在自己做饭。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日的湿热逐渐被秋日的干燥所取代。
共炊网络在磕磕绊绊中,已经成了人们生活中如同呼吸般自然的一部分。
然而,当第一缕秋风吹进西市冻肉库时,也带来了一丝不和谐的噪音。
起初只是窃窃私语,后来演变成了公开的争执。
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固执地围在中央灶台前,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
他们坚持,入秋的第一锅,一定要做一样东西。
一样在禁睡时代,早已被列为禁忌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