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绝对的黑暗中,艾莉丝感觉自己像被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包裹着。她不再去想脚下的滑腻,不再去想周围的眼光,只是本能地、笨拙地、却又无比专注地追随着那声音的指引。象牙白的蓬蓬裙裾在旋转中如同盛开的月轮,散落的火红长发甩出焰尾般的残影。每一次重心不稳,每一次脚下打滑,那只温暖的手掌总能以恰到好处的力量将她拉回正轨。他的引导带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耐心和包容,仿佛无论她失误多少次,他都有办法将她重新带回节奏。
当终章的音符铿然坠地,艾莉丝被鲁迪稳稳地引向大厅一侧。那里,一扇巨大的彩绘拱窗将天光滤成绚烂的光瀑,泼洒而下。鲁迪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
“可以睁眼了,艾莉丝小姐。”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喘,“魔术终幕。”
艾莉丝猛地睁开双眼。刺目的光芒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映入眼帘的,是鲁迪近在咫尺的脸。他茶褐色的短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那双碧绿的眼眸依旧沉静,此刻却清晰地映着她自己的身影——站在光瀑之中,象牙白的裙裾纤尘不染,火红的长发在光尘中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鬓边那簇冰蓝鸢尾奇迹般地完好无损,甚至比之前更显生机。昨夜被她泄愤折断、随意丢弃在庭园角落的那株鸢尾花枝,此刻正插在窗边一个不起眼的琉璃瓶里,断口处竟抽出了一点嫩绿的新芽!
死寂。比之前更彻底的死寂。随即,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炸响,席卷了整个宴会厅!掌声中夹杂着无法掩饰的惊叹、赞许和释然。
艾莉丝怔怔地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抬起,轻轻擦过鲁迪汗湿的额角。那触感微凉。她赤红的瞳孔里,之前翻腾的羞愤和怒火如同燃尽的灰烬,被这突如其来的掌声和眼前少年沉静的目光彻底吹散。灰烬深处,有什么陌生的、微小的星火,在那双映着自己身影的碧绿湖水中悄然亮起,无声地颤动着。
“艾莉丝小姐?”一个清冽如教堂圣钟被敲响的声音,温和地切入了尚未平息的掌声余韵。
艾莉丝蓦然回神,循声望去。一位来自米里斯神圣国教廷使节团的金发青年正站在她面前,优雅地躬身行礼。他身姿挺拔,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蓝色镶金边长礼服,袖口和领口绣着繁复的圣纹,浅蓝色的眼眸如同最纯净的冰川湖泊,盛着温和而神圣的光辉。他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悬在半空,姿态完美得如同祭坛上的雕塑。
“愿圣光祝福我们的共舞。”青年微笑着,声音如同浸透了神恩的圣咏。
艾莉丝下意识地看向菲利普的方向。伯雷亚斯家主站在阴影边缘,冰蓝色的眼眸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艾莉丝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残留的悸动和一丝莫名的抗拒,将犹带着一丝酒渍凉意(来自之前摔倒)的指尖,轻轻放入了那片冰凉、圣洁的白色之中。
悠扬如圣咏的舞曲再次流淌开来,比之前的曲子更加庄重舒缓。金发青年深蓝镶金的礼袍随着他优雅的旋身翻涌,如同深沉的海潮。他引导着艾莉丝在光尘流淌的舞池中滑行。艾莉丝象牙白的蓬蓬裙裾在他娴熟的引领下旋开,如同初雪般纯净的圆弧。彩绘琉璃窗滤下的斑斓碎光亲吻着她鬓边那簇重新簪好的冰蓝鸢尾,火红的长发柔顺地滑落肩头,在光尘中流淌着熔岩般的光泽。青年旋身时,礼袍的下摆划出青金石般深邃而华丽的弧度。艾莉丝脸上维持着菲利普教导过的、礼节性的微笑,赤红的瞳孔深处却不由自主地穿过舞动的人群,投向大厅的另一侧——
鲁迪乌斯正站在巨大的光尘阵列控制台旁。他小小的身影在庞大的魔导装置前显得有些单薄,茶褐色的短发在穹顶倾泻的光尘下泛起柔和的微光。他微微蹙着眉,手指在一块淡蓝色的魔导运算晶板上快速滑动,晶板表面明灭闪烁着复杂的魔力回路模型,显然正在调试或维护着某个关键节点。那份专注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那道需要解开的魔导难题。
菲利普·伯雷亚斯优雅的声音如同最锋利的冰刃,恰到好处地切入了这一曲终了时再次响起的掌声:“看来格雷拉特家的引导令人印象深刻。那么,妮诺·格雷拉特小姐,”他的目光精准地投向人群边缘,那道一直沉默伫立在彩窗巨大阴影下的金色身影,“作为艾莉丝的剑术同修,何不也展示一下伯雷亚斯家与格雷拉特家深厚的情谊?”
命令如同无形的推手,瞬间将全场的目光聚焦过去。妮诺·格雷拉特在无数道视线的注视下,沉默地自阴影中步出,踏入光尘流淌的舞池中央。她穿着一身简洁利落的月白色简式礼裙,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只在裙摆边缘用银线绣着细碎的星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她径直走到艾莉丝面前,没有言语,只是平静地伸出手。
艾莉丝赤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惊讶于菲利普的命令,一丝本能的抗拒,但更多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近乎于信任的冲动?她几乎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再看菲利普一眼,便再次伸出手,放入了妮诺递来的手掌中。妮诺的手不像鲁迪那样温暖,也不像米里斯使者那样冰凉圣洁,而是带着一层习剑者特有的薄茧,微凉,干燥,稳定得如同磐石。
新的舞曲骤然响起!节奏比之前的任何一曲都要急促、激烈,如同骤雨敲打瓦檐,又似战场催征的鼓点!
妮诺动了!她的步伐在音乐炸响的瞬间陡变!没有宫廷舞步的柔美圆滑,取而代之的是简洁、利落、带着金属般冷硬质感的移动!一个干净利落的后撤步,如同剑士收剑入鞘,蓄势待发;紧接着一个迅猛的旋身踏步,足跟叩击黑曜石地板发出清脆的“嗒”声,如同利刃出鞘的锋鸣!那动作轨迹,分明带着剑术突刺与回防的凌厉影子!
艾莉丝赤红的瞳孔骤然收缩,随即如同被点燃的熔炉般爆发出灼亮的光芒!这步伐!这姿态!她太熟悉了!这分明就是基列奴在训练场上反复锤炼她的“逆风斩”起手式与“瞬步”突进的步法轨迹!一种源自血脉的兴奋感瞬间冲散了所有的不适和僵硬!
无需言语,无需思考!艾莉丝腰腹瞬间拧转发力,足尖点地,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悍然前踏!象牙白的蓬蓬裙摆在她迅猛的动作下旋开,如同雪原上骤然掀起的暴风雪!她努力模仿着妮诺的动作,将基列奴教导的发力技巧融入步伐,笨拙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蛮霸力量!金发女子的步伐简洁精准如淬火刀锋,红发少女的动作炽烈狂放如燎原奔雷!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舞池中央对冲、缠绞、分离!金白两道身影的交错,如同两柄绝世利剑在月光下交击又弹开,每一次碰撞都迸发出无形的火花!
当妮诺引带她完成一记极其利落、带着剑术中“折身卸力”意味的后仰折腰时,艾莉丝鬓边那簇冰蓝鸢尾终于承受不住剧烈的动作,“叮”的一声轻响,再次跌落,滚入光尘深处消失不见。然而,艾莉丝却毫不在意,她顺势仰头,火红的长发如瀑布般泼洒而下,唇角抑制不住地高高扬起——那不是贵族小姐的矜持微笑,而是属于战士在激烈交锋后、攻破强敌堡垒时才会露出的,纯粹而恣意的畅快大笑!
雷鸣般的掌声第三次席卷大厅,比前两次更加热烈、真诚!宾客们看着舞池中央那两道气息迥异却莫名和谐、如同冰与火共舞的身影,眼中充满了真正的惊艳与赞叹。艾莉丝·伯雷亚斯,那头闻名北境的“红色野兽”,第一次在这些贵族眼中展现出了超越蛮力的、令人震撼的另一种可能性——一种糅合了野性力量与崭露头角的掌控力的奇异魅力。
露台的夜风带着庭院深处花草的清新气息,卷走了厅内残留的喧嚣和燥热。妮诺倚着冰凉的雕花石栏,望着下方被灯火点亮的庭园小径。
“妮诺·格雷拉特。”低沉浑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烈酒浸润过的沙哑。
妮诺转身。绍罗斯·伯雷亚斯高大的身影如同移动的山峦,出现在露台入口。他手中端着一个硕大的水晶杯,里面琥珀色的烈酒只剩下浅浅一层。他走到栏杆旁,与妮诺并肩而立,却没有看她,而是仰头望向宴会厅高耸的穹顶深处。他的目光并非落在璀璨的水晶吊灯或绚丽的彩窗上,而是牢牢锁定了拱形彩窗顶端那片阴影——那里,一颗拳头大小、形状如同凝固泪滴的暗红色球体,正静静悬浮着。它散发着恒定而微弱的柔光,在下方辉煌灯火的映衬下毫不起眼,如同一颗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蒙尘的血色星辰。
“那颗球……”绍罗斯啜饮了一口杯中残酒,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漫不经心,“打从伯雷亚斯家的先祖劈开冻土,在这片土地上建起罗亚城,搬进这座府邸的头一年,它就在那檐下悬着了。”他赤红的眼眸在夜色中如同熔炉的余烬,扫过妮诺沉静的侧脸,“不亮,也不暗,就那么死气沉沉地挂着。府里的老管事们都说,它比伯雷亚斯家在这片冻原上扎根的历史还要久远。谁知道呢?”他嗤笑一声,带着一丝对神秘事物的不屑,“也许是哪个上古魔法师吃饱了撑的留下的破烂玩意儿,或者……干脆就是块长得比较邪门的石头。”
妮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颗暗红色的球体在穹顶辉煌的背景光下确实显得模糊而陈旧,表面的光泽黯淡,如同蒙着一层永恒的灰尘。恒定而微弱的光芒,让它更像一个被岁月遗忘的装饰品,而非蕴含力量的造物。
“保罗那混小子……”绍罗斯话锋一转,赤红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像是被烈酒勾起了尘封已久的记忆,“当年第一次跟着他老子踏进这府里,还是个毛头小子,也像你这样,盯着那破球看了半天。”他模仿着一种醉醺醺、大着舌头的腔调,“‘老哥!’他拍着我的肩膀嚷嚷,‘你瞅瞅!这球……这球它是不是在哭啊?你看那光,水汪汪的……’哼!”绍罗斯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让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结果呢?转头就抱着宴会厅的柱子吐得昏天黑地,还嚷嚷着要跟那破球结拜兄弟!没出息的东西!”
妮诺碧蓝的眼眸微微一动。父亲保罗……也曾注意到这颗球?还说过这样的话?
绍罗斯放下空杯,赤红的眼眸终于落在妮诺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却又比平日少了几分战场上的凌厉,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或许是感慨?“你,”他开口,声音低沉,“矿坑里能够活下来的确很不错。”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妮诺的左腿,那里曾被矿坑的噩梦洞穿,“今晚,又带着艾莉丝那野丫头,跳了支像样的舞。”他顿了顿,赤红的胡须随着他下颚的微动而轻轻抖动,“比保罗强。那混小子……”他摇了摇头,后面的话淹没在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里。
妮诺沉默了片刻,夜风吹拂起她额前的金发。“父亲他……”她的声音平稳无波,“有他的选择。”
“选择?”绍罗斯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声短促而沙哑,“选择在穷乡僻壤的布耶纳村烂掉?当个籍籍无名的乡下剑士?”他摇了摇头,目光投向下方依旧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宴会厅,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厌倦,“不过……或许那醉鬼是对的。”他低沉的声音仿佛被夜风揉碎,“这贵族圈子,这权力场……”熔炉般的赤瞳扫过那些衣冠楚楚、在光影中推杯换盏的身影,“就是个更大、更深的矿坑。掉进去的人,想再干干净净、全须全尾地爬出来……”他顿了顿,声音沉凝如铁,“难。”
晚风带着庭院草木的沙沙声拂过露台,卷走了最后一丝酒气。绍罗斯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伫立在石栏旁,如同亘古的山岳般沉默。他庞大的身躯投下浓重的阴影,赤红的须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妮诺站在他身侧,同样沉默。两人之间没有过多的交谈,却奇异地弥漫着一种近乎于……理解?的平和氛围。关于那颗神秘红球的闲谈,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微小的涟漪,便迅速归于沉寂。
妮诺的目光再次投向穹顶那颗暗红色的球体。就在这一瞬,球体深处似乎极其微弱地掠过一丝虹彩般的光芒,如同濒死恒星最后一丝不甘的抽息,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露台下方,喧闹的宴会厅里,隐约传来艾莉丝清亮而畅快的笑声——她似乎正拽着某个脚步踉跄的人,强行拖入新一轮的舞曲旋涡。
菲利普·伯雷亚斯无声地出现在二楼回廊的阴影中,冰蓝色的眼眸如同两簇永不融化的寒冰,俯视着下方的一切。他的目光扫过露台上父亲如山般沉默的背影,扫过舞池中女儿肆意飞扬的红发,最后,定格在穹顶那颗散发着恒定微光的暗红色球体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衬——那里,冰冷的金属筒轮廓清晰可辨,如同蛰伏的毒蛇。无人知晓,这颗被绍罗斯视为“上古破烂”的球体,其内部结构正因某种源自世界法则层面的、不可逆转的扰动,悄然积聚着毁灭性的能量。它如同沉睡的火山,即将在不久之后,将整个伯雷亚斯府邸,连同这片繁华喧嚣、暗流涌动的庆典,一同拖入名为“转移事件”的灾难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