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这日,天未亮便听见院中喧嚷。原是梅家送来的赏菊帖子镶着金边,竟比往日荣国府的帖子还精致三分。宝玉对着那帖子发怔,忽然问道:“那日翠墨给你的海棠香饼,可还留着?”
我正替他系玉带,闻言手下一顿:“早叫小丫头们分吃了。”其实那包香饼还收在妆匣底层,纸包上的朱砂字已晕开,像血滴在水里。
宝玉对着帖子发呆:“这般铺张,倒不像梅翰林素日作风。”我替他系荷包时,发现囊中不知被谁塞了片干海棠花瓣,硌得指尖生疼。
梅府的菊花果然非同寻常。刚进垂花门便见菊山菊海,白菊堆作玉观音像,黄菊扎成龙凤呈祥。宝姑娘今日特意穿了蜜合色缕金菊纹袄,站在一盆“瑶台玉凤”前,倒比那菊花还端庄几分。
一盆“绿牡丹”价值千金,花瓣层层叠叠如碧玉雕成。林姑娘却落在后头,对着一丛“残雪惊鸿”出神。那菊花瓣儿蜷缩着,边缘泛着枯色,像是被霜打过了。宝玉折了枝绿菊要给她簪鬓,她却偏头避开:“这颜色太鲜亮,配不上我的旧衣裳。”
宴设在水阁,紫檀架上供着各色菊花酒。梅夫人拉着宝姑娘的手说:“早听说薛家姑娘的诗是京城一绝。”宝姑娘谦辞时,眼风却扫向窗外——那里晾着刚抄录的诗题,墨迹竟是探春姑娘的字样。
酒过三巡,梅翰林忽然道:“今日难得群贤毕至,不如以菊为题联句。”众人尚未答话,珠大奶奶已起身:“自然该从宝兄弟起。”宝玉正剥蟹黄,慌得拭手道:“我原不擅长这个……”
忽然席外传来笑声:“联句怎能少了我?”只见探春姑娘扶着侍书进来,石榴红斗篷上还沾着晨露。她径直走到案前,提笔便写:“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满座皆静。宝姑娘从容接笔:“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她写时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新鲜的墨渍——分明是早备好的诗句。
联句至“孤标傲世偕谁隐”时,林姑娘忽然咳嗽起来。帕子移开时,上面竟沾着星点血丝,映着案头黄菊,刺得人眼疼。宝玉急着要传太医,她却笑道:“不过是昨儿吃螃蟹寒着了。”
回府时已是黄昏。宝玉在车上忽然问我:“你瞧今日那盆残雪惊鸿,像不像林妹妹写的‘借得梅花一缕魂’?”我正待答话,忽见车帘外掠过个熟悉身影——竟是莺儿提着药包匆匆往蘅芜苑去,那药包上明晃晃印着“同仁堂”的戳记。
更衣时从宝玉袖中抖出张诗笺,上面写着:“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墨迹是宝姑娘的,纸却是梅府特制的金菊笺。笺角沾着胭脂,像是有人对着它叹过气。
夜深人静时,我打开那包海棠香饼。香饼早已发霉,底下却压着张字条:“梅家欲与薛家联姻”。字迹虽是探春的,墨色却与日间诗笺上的相同。
原来这赏菊宴,早在她写下“不语婷婷日又昏”时,就已埋下伏笔。
八月里桂花才香透,南安王府的定礼就吹吹打打送进了门。那对活雁栓在荣国府影壁前,雪白的羽翅扑棱着,映得探春姑娘的脸色愈发红润。她正绣着《南海波涛图》,针尖忽地刺进指尖,血珠洇红了绣架上的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