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俯身拾起宝玉掉落的扇坠,听见探春姑娘清亮的声音响起:“既然是我起的意,自然该我做东道主。”她指尖还沾着墨痕,在湘裙上按出个灰印子。
李纨大嫂子摩挲着腕间的蜜蜡串,笑道:“既如此,明日你就开社如何?”她说话时,眼光却瞟着窗外——两个小厮正抬着第三盆白海棠经过,芸二爷的拜帖在花叶间若隐若现。
探春霍地站起身,裙裾带翻了青玉笔山:“何必等明日?此刻便是良辰。”她鬓边的珍珠步摇簌簌作响,“就请大嫂子出题,二姐姐限韵,四妹妹监场。”
迎春姑娘细声插话:“不如抓阄公道……”话音未落,李纨忽然以扇击掌:“方才见的白海棠正好,便咏它罢。”她扇尖指向窗外,那两盆白海棠承着日光,花瓣薄得能看见脉络。
“还未细赏就要作诗?”迎春迟疑地绞着帕子。宝姑娘从容接过话头:“古人借物抒情,原不必拘泥形貌。”她顺手整理着案上诗笺,将探春拟的题目单子压在了最底下。
迎春只得走向书架,抽出的竟是本《李义山集》。翻开的恰是《春雨》诗页,墨字映着她微红的面颊:“竟是七律。”她掩卷时,一张花签飘落——上面画着海棠睡蝶图。
门口小丫头正倚着门框打盹,被唤醒时脱口说了个“门”字。迎春取来韵牌匣子,黄杨木的匣身泛着温润的光。“十三元”的抽屉有些涩,抽出时带落几枚其他韵牌。小丫头信手抓来的四块牌子,在案上排成灰扑扑的一列:盆、魂、痕、昏。
我看见探春姑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她原本备下的“霞”“芳”“华”等亮眼字眼,此刻都化作窗前浮尘。宝玉却抚掌笑道:“这几个韵脚倒别致!”他顺手将“昏”牌摆正,指尖沾了陈年墨色。
宝姑娘忽然起身:“既定了题,不如往海棠荫下作诗去。”她说话时,裙摆扫过那盆开得最盛的白海棠,花瓣簌簌落了三五片,正盖住方才飘落的花签。
我上前添茶时,发现探春在案几上用水痕写了个“蕉”字,水迹正慢慢漫过“昏”牌的一角。窗外忽然风急,满纸诗笺如白蝶纷飞,有一张恰恰落在白海棠的花心里——那上面原是探春早拟好的诗题:《咏白海棠用字韵》。
我端着新沏的枫露茶进来时,梦甜香才燃了半寸。青烟在秋阳里扭成细缕,香灰簌簌落在宣德炉中,像极了窗外凋谢的白海棠。
宝玉正对着诗笺蹙眉,“盆”“门”二字墨迹深陷纸背。探春姑娘最先掷笔,珊瑚笔搁在青玉案上“嗒”的一响。她改诗时咬唇,绢袖扫过诗笺,我便看见: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宝姑娘从容不迫地誊写,雪浪纸平整如初雪。腕上翡翠镯子偶尔碰触瓷砚,发出清越的叮咚。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诗作墨色匀停: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