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胜利村从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中缓缓苏醒。没有城市里喧嚣的车流声和嘈杂的市井音,只有几声零落的鸡鸣犬吠,以及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梢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尖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彻骨的寒意,混合着泥土、柴火和淡淡牲畜粪便的气味,这是黑土地冬季特有的、粗粝而真实的气息。
肖霄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火炕烧得很热,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却无法温暖他内心翻腾的浪潮。躺在坚硬的炕席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他仿佛能听到时光倒流的声音,听到二十多年前,无数个同样寒冷的清晨,知青点里此起彼伏的起床哨声,以及同伴们睡意朦胧的抱怨和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他悄悄起身,没有惊动身旁还在熟睡的苏晨。借着从糊着塑料布的窗户透进来的、熹微的晨光,他穿上厚重的棉衣,围上围巾,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出去。
寒气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包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凛冽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也带来一种异样的清醒。院子里铺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环顾着这个临时落脚的农家小院,土坯的围墙,堆放着杂物的仓房,以及院角那口盖着沉重木盖的水井,一切都与记忆中的北方农村景象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他信步走出院子,踏上村里那条坑洼不平的主路。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蒙着一层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毛玻璃。村庄在晨雾中显得愈发沉寂和破败。几缕稀薄的炊烟从低矮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尚未散开,就被寒风吹得七零八落。几个穿着臃肿棉袄、戴着旧棉帽的老人,已经袖着手,蹲在自家门口的墙根下,默默地抽着旱烟,烟袋锅一明一灭,像荒野里孤独的萤火。他们看到肖霄,抬起浑浊的眼睛,木然地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仿佛对外来者早已失去了好奇的力气。
肖霄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慢慢向村子的深处走去。他要去寻找当年的知青点。
脚下的路,曾是那么的熟悉。哪个地方有个大坑,下雨天会积满泥水;哪段路旁边长着一棵歪脖子柳树,夏天可以乘凉;他都依稀记得。然而,路两旁的房屋和景象,却已物是人非。许多老旧的土坯房已经坍塌,只剩断壁残垣,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离去和时光的无情。一些尚有人居住的房子,也显得了无生气,窗户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他拐过一个弯,在一片空阔地的边缘,看到了几间几乎完全倾颓的土房。那就是当年的知青点。屋顶早已塌陷大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墙壁也倒塌了,只剩下几面摇摇欲坠的土墙,顽强地矗立着,像是被岁月遗忘的墓碑。院子里长满了枯黄的、及膝高的杂草,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肖霄的脚步在废墟前停滞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这里,曾经回荡着多少青春的喧嚣、理想的豪言、思乡的低语,还有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迷茫与苦闷?他仿佛能看到,当年那个年轻的自己,和一群同样年轻的伙伴,在这里挑水、劈柴、围着昏暗的煤油灯学习“毛选”、偷偷传看被翻烂的文学书籍、在深夜因为想家而蒙着被子偷偷哭泣……
他缓缓走过去,伸手抚摸着一面尚未完全倒塌的、布满裂缝的土墙。粗糙、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直凉到心里。墙体上,似乎还隐约残留着当年用粉笔或木炭写下的模糊字迹,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无法辨认。他蹲下身,在墙角的杂草丛中,捡起半块残破的、边缘已被磨圆的青砖,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如同握着一块凝固的时光。
“肖……肖霄哥?”一个迟疑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肖霄转过身,看到一个约莫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刻满风霜的汉子,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把粪叉,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那汉子穿着一件破旧的蓝色棉猴,下身是臃肿的棉裤,脚上一双沾满泥污的胶皮乌拉。
“你是……狗剩子?”肖霄仔细辨认着那张被岁月改变了许多、但眉眼间依稀还有当年痕迹的脸,试探着叫出了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外号。
那汉子眼睛猛地一亮,脸上瞬间绽开激动而又带着些局促的笑容,扔下粪叉就快步走了过来:“哎呀!真是肖霄哥!你咋回来了?刚才猛一看,我都没敢认!还以为是上面来的啥干部哩!”他伸出那双粗糙得像锉刀一样的大手,紧紧握住了肖霄的手,用力摇晃着。
狗剩子,当年村里有名的调皮蛋,比肖霄小几岁,总喜欢跟在知青屁股后面转悠,听他们讲城里的新鲜事。肖霄还教过他认字,给他画过画像。
“回来看看,回来看看。”肖霄感受着手掌传来的力度和粗糙感,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狗剩子,你……你也老了啊。”
“可不咋的!”狗剩子咧嘴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都当爷爷喽!岁月不饶人啊!肖霄哥,你倒是没咋变,就是……就是更有派头了!”他上下打量着肖霄身上质地良好的羽绒服和皮鞋,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
“啥派头不派头的。”肖霄摆摆手,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废墟,“咱们这知青点……咋就破败成这样了?”
狗剩子的笑容淡了下去,叹了口气:“你们走了以后,这房子空了些年,后来有几户搬进来住过,再后来,条件好点的都自己盖房搬走了,这房子没人修,风吹雨淋的,可不就塌了呗。村里也没钱管这个。”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了些声音:“肖霄哥,你还记得……李红梅不?”
肖霄的心猛地一沉,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记得。昨天……我去后山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