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霄的眼睛亮了。苏晨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一直在思考如何让女儿更深入地理解他们的过去,理解这份家国情怀的复杂性。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你说得对!”他的语气振奋起来,“就这么办!等晓梦周末回来,我们就跟她商量。”
接下来的几天,那封来自黑土地的信,就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持续在肖霄的心中激荡着涟漪。他处理公务时,偶尔会走神,思绪飘向那片广袤的平原。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查阅一些关于东北农业、关于农村经济发展的资料,虽然还没有具体的计划,但一种“必须做点什么”的念头,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周末,晓梦从大学回来了。她剪了利落的短发,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毛衣,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和属于大学生的书卷气。吃过晚饭,一家三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里播放着新闻,但谁也没有认真看。
肖霄清了清嗓子,拿出了那封已经被他反复看过无数遍的信。
“晓梦,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他将信递给女儿,“你先看看这个。”
晓梦有些好奇地接过信,展开阅读。起初,她的表情是平静的,带着些许对陌生地名和人名的好奇。但随着阅读的深入,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神情变得专注而严肃。当她读到村小学濒危、孩子们上学艰难时,她的嘴唇轻轻抿了起来。
读完信,她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看向父母,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同情,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爸,妈……这就是你们当年待过的地方?”她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一些。
“是的,”肖霄点点头,目光深沉,“那就是爸爸和李卫东叔叔、还有……还有一些其他知青,度过了整个青春年华的地方。也是我和你妈妈,被迫分离的起点。”
苏晨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补充道:“那里的艰苦,远超你的想象。冬天能冻掉人的耳朵,夏天蚊虫成群,干活累得人直不起腰。但那里的人,大多数是淳朴、善良的,就像这位老支书。”
“老支书信里说……希望爸爸能回去看看,指条明路。”晓梦的目光再次落到信纸上那略显潦草的字迹上,“爸,你……想去吗?”
“我想去。”肖霄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他看着女儿,眼神坦诚而带着期盼,“不仅我想去,我和你妈妈都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去。”
“我?”晓梦明显愣了一下。
“对,你。”苏晨接过话,语气温柔而坚定,“晓梦,你长大了,有权利,也有必要了解父辈完整的过去。你知道爸爸妈妈在上海的故事,知道我们后来的团聚不容易。但你在上海出生、长大,你看到的,是中国最繁华、最现代的一面。而中国的另一面,像胜利村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那里承载着历史,也面临着现实的困境。去看看那片土地,看看那里的人们,看看你爸爸曾经流过汗、流过泪,甚至有人付出过生命的地方,对你理解我们的生活,理解这个国家,非常重要。”
肖霄接着说,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爸爸在那里,失去了很多,但也得到了很多磨砺。可以说,没有那段经历,就没有后来的肖霄。爸爸希望你看到的不只是苦难,更是一种精神,一种在黑土地上千百年来积淀下来的、坚韧不屈的精神。当然,我们也想看看,以我们现在的能力,能否真正为那里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晓梦听着父母的话,目光在父亲染了风霜的鬓角和母亲温柔而坚定的眼神之间徘徊。她想起小时候,看到别的小朋友有爸爸陪伴时内心的羡慕与酸楚;想起后来与父亲相认、磨合过程中的种种波折;想起父亲在商场上运筹帷幄的自信,以及在家中对她和母亲无微不至的关爱。她一直知道父亲的过去很坎坷,但这份坎坷,直到此刻,通过这封朴实的信和父母的话语,才变得如此具体、如此沉重,又如此……引人深思。
她低下头,又仔细看了一遍信的落款——“您的老朋友:王铁山”。一个素未谋面的老人,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村庄,却与她的父亲、她的家庭有着如此深刻的联系。
良久,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成长的光芒,清澈而坚定。
“爸,妈,我去。”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我应该去。我想去看看,看看你们年轻时候奋斗过的地方,看看那片黑土地,看看信里的胜利村,还有……那位李红梅阿姨安息的地方。”
她顿了顿,像是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然后继续说:“我现在学的是社会学,也许……也许我还能从我的专业角度,做一些简单的调研,了解一下像胜利村这样的村庄,真实的发展困境在哪里。就算帮不上大忙,至少,我能更理解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更理解我们这一代年轻人的责任。”
女儿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肖霄的全身。他看着晓梦,看着她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懂事与担当,一种混合着骄傲、欣慰、感动的情绪强烈地冲击着他的心脏。他的眼眶微微湿润了,伸出手,将女儿和妻子一起紧紧搂住。
“好!好孩子!”他的声音哽咽了,“那我们一家三口,就一起回去!回我们的第二故乡去看看!”
决定一旦做出,接下来的日子便充满了忙碌与期盼。肖霄让秘书调整了他的工作日程,将一些不太紧急的事务往后推,或交由李卫东全权处理。李卫东得知他们要回插队的地方,在电话里也感慨万千,表示公司的事情让他放心,并再三嘱咐肖霄,一定要替他向老支书和还在的老乡亲们问好,多拍些照片回来。
苏晨开始细致地准备行李。她查了东北那边的天气,十月底十一月初,那里已经相当寒冷,甚至可能下雪了。她翻箱倒柜,找出最保暖的羽绒服、毛衣、雪地靴,还有厚厚的帽子和手套。她还特意去药店买了一些常用的感冒药、肠胃药,以及给老人和孩子准备的维生素片。
晓梦则利用课余时间,去图书馆和网上查阅了一些关于黑龙江农村、特别是当年知青插队区域的经济、社会资料,还认真准备了一个简单的访谈提纲,想着或许能用上。她甚至从父亲的旧相册里,翻拍了几张当年知青点的黑白照片,准备带回去做个对比。
肖霄则亲自去商场,挑选了几部质量好、操作简单的傻瓜相机,准备送给村里,记录生活。他还购买了一批文具、图书,准备捐给那所岌岌可危的村小学。在购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的心情是沉重的,但也是充满希望的。
出发的前一晚,一家人坐在客厅里,最后检查着行李。三个大行李箱塞得满满的,除了衣物和药品,还有带给老支书和一些老乡的上海特产,如五香豆、梨膏糖,以及一些软糯适合老人吃的点心。
肖霄拿起放在书桌上的那封已经起了毛边的信,再次摩挲着那粗糙的信纸。
“明天,就要回去了。”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苏晨和晓梦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苏晨握住他的手,微笑道:“是啊,回去了。这次,我们一家一起。”
晓梦也靠过来,挽住父亲另一边胳膊,语气带着一丝探险般的兴奋与郑重:“爸,带我们回家看看。”
肖霄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力量。那片曾经给予他苦难与磨砺的黑土地,此刻在他心中,不再仅仅是沉重记忆的承载,更是一个需要他去正视、去回报的故乡。而这次回归,因为有了妻子和女儿的同行,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这是一次寻根之旅,一次和解之旅,更是一次希望之旅。
窗外的上海,灯火璀璨,如同星河倒泻。而肖霄知道,明天,他们将飞向另一片星空之下,那片星空,曾经照亮过他最迷茫的青春,如今,将见证他带着圆满与责任,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