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色黑得早,刚过下午五点半,窗外已然是一片沉沉的暮色,远处高楼的轮廓模糊地镶嵌在铅灰色的天幕上,零星亮起的灯火如同困倦的眼睛,带着几分寒意与疏离。家里的暖气开得很足,驱散了外面的凛冽,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另一种无形的、粘稠的沉闷。这种沉闷,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晓梦——这个即将迎来自己十七岁生日,也即将在半年多后直面那场足以影响许多人一生轨迹的“高考”的少女。
晓梦不再是那个会举着画本、叽叽喳喳扑进父亲怀里寻求夸奖的小女孩了。她的身形抽高了许多,几乎要与苏晨齐平,穿着宽大的、蓝白相间的校服,更显得单薄而沉默。曾经总是扎成两个小辫子的头发,现在简单地束成一个低马尾,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她伏案学习的动作微微晃动。她的书桌,早已被各种各样的习题集、模拟试卷、参考书占据得满满当当,像一座座沉默而威严的小山,挤压着她曾经用来摆放画具和颜料的空间。那本厚厚的、页面边缘已经有些卷曲磨损的《5年高考3年模拟》,如同一道沉重的符咒,压在每一个有高三学生的家庭心头。
晚餐的餐桌,气氛常常是静默而匆忙的。苏晨因为即将到来的手术,精神不济,胃口也差,常常只喝小半碗汤,便放下了筷子。肖霄既要担忧妻子的身体,又要应对公司日益复杂的局面,眉宇间总带着化不开的疲惫,但还是会努力找些话题,试图维系家庭的交流。
“晓梦,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模拟考试的成绩出来了吗?”肖霄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女儿碗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
晓梦的头埋得更低了些,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含糊而简短:“还行。没出来。”
“天气冷了,在学校要多喝热水,我看你嘴唇都有点起皮了。”苏晨也强打着精神关心道,声音虚弱。
“嗯,知道了。”晓梦的回答依旧吝啬,甚至没有抬头。
然后,便是更长久的沉默。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这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关怀与近乎敷衍的、抗拒性的回应,形成了一种尴尬的张力,让餐桌上的每一分钟都显得格外漫长。肖霄和苏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与担忧。他们能感觉到,女儿像一只受惊的蜗牛,正缓缓地将自己缩回坚硬的壳里,拒绝着外界的探询和靠近。
晚餐后,晓梦会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那扇普通的木门,仿佛成了一道结界,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肖霄有时会借口送水果或牛奶,轻轻推开门。他看到的是女儿伏在台灯下、被书本和试卷淹没的、绷得笔直的背影。台灯的光线勾勒出她年轻却写满倦意的侧脸,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墙上挂钟指针不知疲倦走动的滴答声,那种专注里,透着一股令人心疼的、近乎自我惩罚般的压抑。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会主动拿出画本,分享她新构思的线条和色彩。那个曾经色彩斑斓、充满奇思妙想的小世界,似乎已经被“函数方程”、“英文单词”、“政治辨析”这些冰冷而枯燥的符号彻底淹没。偶尔,肖霄会在她摊开的习题集外萧索的冬景短暂地发呆,眼神空洞而迷茫,但那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她又会像是惊醒一般,用力甩甩头,重新将注意力投注到眼前的题目上。
这种变化,肖霄和苏晨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们理解高考的压力,理解这个年纪孩子固有的叛逆和沉默,但他们更害怕的,是晓梦眼中那日益失去的光彩,是那种对未来感到深深迷茫而无处诉说的孤独。
一天晚上,肖霄因为公司一个紧急会议,回来得比平时更晚一些。客厅里只留了一盏壁灯,苏晨已经吃了安眠药睡下了。他放轻脚步,走到晓梦的房间外,发现门缝下还透出灯光。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
里面传来极轻微的、压抑的啜泣声。
那声音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肖霄的心脏。他几乎能想象出女儿此刻的样子——趴在堆满书本的桌子上,肩膀微微耸动,为了不吵醒妈妈,连哭泣都如此克制和隐忍。他抬起手,想要推门进去,给她一个拥抱,像小时候那样告诉她“爸爸在”。但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许久,最终还是缓缓放下了。他知道,此刻的女儿,需要的可能不是简单的安慰,而是一个可以真正理解她内心挣扎的出口。直接闯入,或许只会让她更加紧闭心扉。
他没有离开,就那样默默地站在门外,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直到那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归于寂静。灯光熄灭,里面传来上床休息的窸窣声。肖霄这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那一夜,他几乎无眠。
机会在一个周六的午后意外降临。苏晨去医院做术前最后的各项检查,家里又只剩下肖霄和晓梦。晓梦照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学习。肖霄处理完几封工作传真后,走到客厅的阳台准备透透气,却无意中瞥见晓梦房间的窗户开着一条缝,书桌上摊开的似乎不是习题,而是一本熟悉的素描本。
他心中一动,没有惊动她,而是转身去了厨房。他记得晓梦小时候,每当不开心或者遇到难题时,总喜欢吃他煮的酒酿圆子,甜甜糯糯的,能让她暂时忘记烦恼。他系上围裙,翻出糯米粉、酒酿和冰糖,笨拙却又认真地开始和面、搓圆子。厨房里渐渐弥漫开糯米和酒酿特有的、温暖而甜润的香气。
圆子煮好,盛在白色的瓷碗里,点缀着几颗枸杞,热气腾腾。肖霄端着碗,走到晓梦房门前,这一次,他轻轻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