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母亲,永昶搀扶梅兰回了病房歇息。梅兰说嘴里寡淡,想吃甜瓜,让永昶去买。永昶取笑梅兰,你还怪会折腾人呢,拿了钱就出去了。刚出医院门口,就听到有人喊苗永昶,永昶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草帽下有些熟悉的面孔,但却一时叫不上名字。那人看永昶迟疑的表情就知道永昶没认出来他,走上前自我介绍,你忘了,我是崔传成。永昶恍然大悟,这才像想起这个同过一年的学友。
两人在树荫下聊了好久,永昶这才知道崔传成为啥只上了一年多就退学了。能到县城的基督教试验中学上学的子弟,家境都不算差,家在山沟沟的崔传成跟永昶一样,是个殷食人家的二少爷,当初之所以退学,是因为家里遭了匪患。
崔传成的爹去马家洼要账,回来路上被马子绑了票,赎金五百大洋。崔家七凑八凑,又借了高利贷,这才凑足了大洋赎人,谁知道崔传成的爹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早已趁看守的马子不注意用腰带上了吊。他的本意是死了自己无所谓,家还是那个家,若真的答应马子支付了赎金,那才是不划算的买卖,自己死了,至少能给家里省下一大笔赎金,凭他的身板,到死也挣不到五百大洋,与其那样,还不如拿自己一条命抵。
崔家花了五百大洋换回来一具尸体,崔传成的哥气不过,扬言要给老爹报仇,并且在一个漆黑的晚上下落不明。家里一下子倒了两个顶梁柱,十五岁的崔传成接过了父兄的担子,承担起了家族重振的希望,他换下不合身份的学生服,一身庄户人的打扮,早出晚归的在地里忙活,俨然一个成熟的庄户把式。
过了有半年吧,我大哥回来了,不过回来的是一具尸体,说到这,崔传成一脸的激愤,而后又一脸的自豪。送我大哥回来的是两个警察,具警察说,我大哥真不简单,怀揣着一把刀子天天踅摸害死我爹的马子,盯了半年之久,我大哥趁马子去县城踩点的工夫,趁其不备杀了为首的头子杨三炮跟一个手下,可惜的是我大哥也被杨三炮的手下砍伤,最后失血过多死在南门大街。
大哥杀了马子头,自己也被马子所杀,崔家把蟒蛇窝的马子当成了死对头,蟒蛇窝的马子也扬言要以崔家的血祭奠他们的老大。崔家的老太太,崔传成的娘唯恐马子对崔家剩下的唯一男丁崔传成下手,半夜里把崔传成撵出庄,让他到徐州郊区的大姐家躲一躲,避过风头再说。
永昶问,你这几年都干啥了?
崔传成无奈地说,还能干啥,干点小买卖呗。
永昶这才发现崔传成身后不远是一个货郎挑,摆放着针头线脑等一些时兴的日用品。
两人又聊了各自别后的经历,崔传成这才想起问永昶从医院出来干嘛的,谁不好。永昶告诉了对方,不是谁不好,而是媳妇来这生孩子的,转过来又问崔传成成家了么。崔传成告诉永昶,也在老家说下了媳妇,已经有三个儿子了,目前租住在南门大街附近,并邀请永昶有空去坐坐,他女人做饭是把好手,就是脚有些大,望永昶别笑话。
永昶嘴里说着哪能,脑子却想着梅兰的脚,梅兰的脚天足,却不算大,丝毫看不出未曾裹过。当初跟母亲说梅兰的天足时,母亲倒是不置可否,说又不是我们那时候,脚大走路稳,又拿自己做比较,说你外姥爷就不提倡裹脚,说庄户人家受那个罪干嘛。你姥娘非得要给我裹,说大脚长大了嫁不出去,我那时候小,哪懂这些呀,裹就裹,不裹就不裹,谁知道裹得那个疼啊,我就哭,不让裹,你姥娘再劝也没用,你外姥爷就说,不裹就不裹吧,我就不信我褚大户的闺女嫁不出去。话是这样说,你姥娘觉得丢人现眼,就趁我睡着了偷偷给我裹,等我醒来了就喊,这不,我这脚裹来裹去就成了这个样子,大不大小不小的,不过也幸亏没当真裹,你看咱庄上那些小脚女人,赶集上店的都不方便,咱庄上到青石街三里多路,一路上得歇个三回五回的,哪像我,一歇不歇。永昶笑说,那您真得感谢俺外姥爷。母亲说可不是么,要不是你外姥爷阻拦,我真的被你姥娘裹成小脚了。不过,那时候朝廷,对,那时候的朝廷也不让裹脚了,到了民国更厉害,孙中山就明令禁止,不过咱乡下还是有给孩子裹脚的,叫我说,一点好处都没有,害人啊。
临分别前,崔传成从筐子里拿出一个泥娃娃给永昶,说你媳妇马上要生了,我也没什么礼物可送,就送你个泥娃娃吧,孩子大一点也能玩,男孩女孩都不妨。永昶客气着接过,把自己教书的小学告诉了崔传成,并邀请他有空的时候去苗家庄玩,崔传成也没客气,连说一定一定。
辞别崔传成,永昶站在太阳底下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感触良多,假如,假如崔家没遭匪祸,说不定崔传成跟自己一样,也会考取师范,再然后当个教书的先生,日子不好不孬地过,哪有现如今的挑着个货郎挑子走街串巷挣一点辛苦钱,有时候还要遭受恶狗狂吠及一些小混混的欺凌。唉,世事无常啊,永昶叹息着往回走,走了两步又觉得有什么事没办,站住想了一下,这才像想起出来原本是要给梅兰买西瓜吃的。于是就折转身,到路口的瓜摊上买了一个大西瓜拎回病房。
等了半天才等到永昶,梅兰有些不高兴,半是取笑半是埋怨道:我以为你回苗家庄买去了呢。永昶知道自己耽搁的太久,赔着笑赶紧拿了一块给梅兰。买瓜的时候他就让瓜农切好了,医院里没有刀,不好切。看梅兰吃得香,永昶这才把遇到老同学的事说了。梅兰听了不好意思,我以为你在外溜达了呢,那你不再多聊会的?永昶撇撇嘴,这都嫌我来晚了,再聊会某人不得跟我急?梅兰知道说她,扬起手中的瓜皮作势欲打,永昶笑着接过来归拢好,打算一起扔了。
傍晚的时候,崔传成拎着一个西瓜找到了病房,永昶吃惊之余不免多想,难道崔传成有什么事要自己帮忙。寒暄了一阵,崔传成说回去想了又想,觉得上午的时候没聊够,所以想请永昶吃吃饭,再聊聊,尤其是想知道一些同学的情况。永昶理解崔传成的心情,衣食无忧地做着学生,突然间家庭陡遭变故,乃至沦落成到处躲藏的丧家犬,几年的不堪的经历需要找个人倾诉,生活没有交集,而又曾经过往甚密的永昶当然成了不二人选。
看永昶征询的目光,梅兰爽快地说,你去呗,老同学来了当然好好聚聚,别喝多就行,有事我会叫护士。
梅兰的懂事让永昶颇有面子,他出去给梅兰定好菜饭,又嘱咐饭店的伙计务必别忘了拿支汤勺,这才拣了靠窗的座位,要个四个小菜,跟崔传成对饮起来。永昶已经打定主意请崔传成,而不想让崔传成请自己,看着崔传成比实际年龄大上几岁的脸,永昶就觉得至少自己过得比他好,更何况他还养着三个孩子,一家人五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