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而又耐心问那大孩子:“为何争斗?”
那孩子梗着脖子道:“他弱,他活该!”
刘备不答,只折枝为笔,在地上写下【人】【刀】【义】三字,温言解说。
“人持刀,是力,可护己,亦可伤人。故需以此义字为缰。刀向不公,方为义举。强者之力,用于欺凌则为暴,用于守护方为勇。”
孩童们在他循循引导下,若有所思,那大孩子也盯着地上的字,陷入沉默。
扈三娘恰巧路过,驻足聆听,心神俱震。
这番话,与她自幼所学斩将杀敌之理截然不同,却如一道暖阳,照进了她内心深处某个不曾被触动的角落。
自此之后,扈三娘发现自己变了。
巡庄时,她的目光会不自觉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温润的身影。
听他说话,那平和沉稳的语调,总能让她因祝家庄之事而烦躁的心绪渐渐安宁。
这分莫名的关注让她有些慌乱,却又甘之如饴。
更让扈三娘心弦微动的,是那些润物无声的细节。
这位刘先生能叫出每日送饭老仆的名字:“李伯,您腿脚不便,以后饭食我自去灶房取便可。”
在庄中老卒感叹战死同伴无人记得时,会细细倾听,温言建议:“壮士英魂,不应只在亲眷记忆中。何不设一英烈簿,让后人皆知,扈家庄今日安宁,由何而来?”
此言一出,不仅老卒热泪盈眶,周围听闻的庄客们亦是心潮澎湃,归属感与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盘桓短短数日,这些细微小事却如涓涓细流,汇聚在扈三娘心头。
她清晰地感觉到,此人不仅怀有经世之才,更具备泽被苍生的大仁之心。
一日,刘备在庄内散步,熟悉环境。
几位在井边洗衣的村妇见他白面儒雅,气质温和,与庄中那些粗豪汉子截然不同,便互相使着眼色哄笑起来。
一个三十来岁的爽利妇人扬声道:“刘先生,瞧你这俊俏模样,可定了亲事?俺家庄子里有好姑娘,说与你做个媒如何?”
刘备不羞不恼,反而停下脚步,对那妇人温和一笑,拱手道:“多谢大嫂美意。只是刘某乃落魄之人,四海为家,尚无功名立身,岂敢耽搁良家女子。”
那妇人被他这般郑重回应,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好个知礼的先生!”
众妇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
此事传开,庄客们更觉这位刘先生平易近人,没半点架子,对他好感倍增。
这日,扈三娘正在院中练刀,贴身丫鬟端着茶水过来,顺口便提起了这桩趣闻。
“……那刘先生真是知礼,说自己尚无功名,不敢耽搁良家女子呢!”
扈三娘手下双刀一缓,心中莫名一松。
随即,丫鬟又补了一句:“不过刘先生这般人才,怕是早有妻室了吧?”
“尚未婚配。”
扈三娘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住了。
她为何如此确信?又为何如此在意?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心思,丫鬟惊讶道:“小姐你怎么知道?”
这一下,扈三娘心绪顿时纷乱如麻,一套娴熟的刀法使得破绽百出。
刘备在扈家庄声望日隆,这般动静,终究是传到了祝朝奉耳中。
梁山大敌当前,容不得半点差错。
祝朝奉虽心生警惕,却碍于与扈家的婚约,不好亲自出面,便派了栾廷玉携酒探访。
与扈太公寒暄后,栾廷玉寻到刘备住处。
酒过三巡,他借着酒意试探:“先生大才!然如今天下不宁,豪强并起,似我等武人,空有一身力气,满腔抱负,却该当何从?”
刘备静静听完,为他斟满酒,平静反问:“栾教师,您这一身文武艺,所求究竟为何?是辅佐一家一姓成就所谓霸业,还是…真心想要庇护这独龙岗上万百姓,使其免遭兵燹之苦,能得安居乐业?”
不等栾廷玉回答,刘备沉声道:“武人之力,用于护民则为侠,用于虐民则为贼。大才非仅用于一家一姓之兴衰,更当用于保境安民,使老有所终,幼有所长。”
他目光如炬,字字千钧:“我听闻,祝家仓中米粮发霉,而岗上佃农却啃食树皮,此非力不足,实乃……心不仁也。”
栾廷玉怔在当场,如遭雷击,手中酒杯险些滑落。
刘备所言,仿佛一柄无形重锤,敲碎了他半生信奉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祝家后仓堆积如山的粮囤,岗哨下农妇枯槁的面容,一幕幕无比清晰地刺在他的良心上。
这一刻,他坚守半生的道路,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而扈三娘在一旁奉茶,听着刘备对栾廷玉侃侃而谈。
他那句是辅佐一家一姓,还是庇护上万百姓,如洪钟大吕,在扈三娘耳边回荡。
她看着刘备说话时深邃而坚定的目光,那里面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芒。
温暖如阳,能照亮独龙岗每一个阴冷的角落,又坚定如山,足以成为这乱世中万人倾心归附的基石。
就在这一刹那,连日来所有细微的涟漪,仿佛百川归海,汇聚成一个念头。
“这,才是真英雄。若他能一直留在庄里…不,若能常伴此人身侧,见证他口中的太平盛世,该多好。”
这念头如此汹涌炽热,烫得她心尖一颤。
扈三娘脸上瞬间飞起红霞,竟不敢再看刘备一眼,只对栾廷玉匆匆一礼,几乎是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