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徐知微!不要!
我想要尖叫,想要推开箱盖冲出去,哪怕是用我这残废的身体去撞,去咬,也不能让他们得逞!
可是,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我的身体也动弹不得,像被钉死在这口棺材一样的箱子里。
绝望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比我知道自己瘫痪时,更加绝望。
外面的挣扎声更加激烈,夹杂着布帛撕裂的声音和日本兵兴奋的怪叫。
“砰!”
突然,一声沉闷的枪响,震得箱壁似乎都嗡嗡作响。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的呼吸也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
徐知微……她……
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后,是日本兵气急败坏的叫骂声。然后,脚步声开始移动,似乎又在房间里翻找了一阵,最终,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小院外。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零星枪声和哭喊,证明着这座城市的灾难仍在持续。
我依旧蜷缩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过了多久?我不知道。也许只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直到我的四肢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发麻,直到那令人作呕的樟脑味几乎让我窒息,我才终于找回了一丝力气。
我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推搡着沉重的箱盖。
箱盖发出“嘎吱”的呻吟,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更多的光线透了进来,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相对新鲜的空气,然后,用力将箱盖完全推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狼藉。被撕碎的帐幔,散落一地的衣物、书籍,被打翻的桌椅……
然后,我的目光定格在房间中央,那片刺目的鲜红之上。
徐知微躺在那里,蜷缩着身体。她的旗袍肩胛处,有一个明显的弹孔,鲜血正从那里汩汩流出,染红了她素色的旗袍,也染红了她身下的地板。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一动不动。
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蝴蝶,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九)
“徐知微……”
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音节。
我没有感觉到心痛,也没有感觉到悲伤。巨大的冲击让我的大脑一片麻木。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看着那摊还在缓慢扩大的血迹。
她死了吗?
为了……保护我?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发出“刺啦”的声响。
不,不可能。徐知微怎么会死?她那么精明,那么善于算计,她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她还没有偿还欠我的债,她怎么能死?
我挣扎着,想要从箱子里爬出去。可是我的下半身完全不听使唤,我只能用双臂死死扒住箱沿,像一条濒死的鱼,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上半身挪出箱子。
“噗通”一声,我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冰冷坚硬的地板撞击着我的身体,带来一阵疼痛。但这疼痛,反而让我清醒了一些。
我顾不上摔疼的手臂和肩膀,用双手支撑着地面,拖着毫无知觉的下半身,朝着徐知微的方向,一点一点地爬过去。
地板上散落的碎瓷片、木屑划破了我的手掌和手臂,留下细密的血痕,但我毫无所觉。
我的眼里,只有那片不断蔓延的红色,和躺在红色中央的那个女人。
短短几米的距离,我却爬得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我爬到了她的身边。
我颤抖着伸出手,探向她的鼻息。
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气流,拂过我的指尖。
她还活着!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攫住了我!她还活着!
“徐知微!徐知微!”我拍打着她的脸颊,声音带着哭腔,“醒醒!你不能死!你听见没有!”
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胸口的微弱起伏,证明着她生命的顽强。
我必须救她!
这个念头如同烈火般在我心中燃起。止血!必须立刻止血!
我慌乱地环顾四周,看到地上被撕碎的床单。我扯过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手忙脚乱地想要按住她肩胛处的伤口。
可是血还在流,很快浸透了我手中的布条。
怎么办?怎么办?
我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无能!我连按住一个伤口都做得如此笨拙!
“药……对,药!”我想起徐知微之前准备的一个应急的小药箱,就放在床头柜里。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挪到床头柜边,用力拉开抽屉,果然看到了那个棕色的皮质小药箱。
打开药箱,里面有纱布、棉花、一瓶消毒用的酒精,还有一小瓶云南白药。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拿着药箱又爬回徐知微身边。
我用酒精胡乱地清洗了自己的手——尽管上面已经满是血污和灰尘——然后颤抖着打开云南白药,将褐色的药粉小心翼翼地洒在她的伤口上。药粉很快被鲜血浸湿,我又洒上更多。然后用纱布叠成厚厚的一块,用力按在伤口上,再用撕成的布条,笨拙地缠绕她的肩膀和胸口,试图固定住纱布。
整个过程,我的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我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混合在一起。
当我终于勉强将伤口包扎好,血似乎流得慢了一些时,我几乎虚脱,瘫坐在她身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看着徐知微依旧苍白的脸,看着她因为失血而干裂的嘴唇,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我。
光是这样不够。她需要医生,需要真正的治疗!在这座沦陷的,如同地狱般的城市里,哪里还有医生?我们又能去哪里?
而且,那些日本兵可能还会回来!这里太危险了!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这个想法让我感到一阵眩晕。我一个瘫痪的废人,带着一个身受枪伤、昏迷不醒的人,在这座死亡之城里,能去哪里?
可是,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十)
夜幕降临。
南京城的夜晚,不再有往日的万家灯火,只有死寂和偶尔划破夜空的枪声,以及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隐约的哭泣和惨叫。
房间里没有点灯,我和徐知微隐藏在黑暗中,像两只受伤的野兽,舔舐着伤口,警惕着外界的一切动静。
徐知微发起了高烧,额头滚烫,嘴唇干裂,开始无意识地呓语。
“冷……好冷……”
“未未……快跑……”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她的呓语断断续续,像一把把钝刀子,割着我的心。
我脱下自己还算完整的外套,盖在她身上,然后紧紧地抱住她,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冷的身体。
她的身体在我怀里微微颤抖着,脆弱得如同一个婴儿。
这一刻,那些刻骨的恨意,仿佛被这冰冷的夜晚,被她滚烫的体温,被她无意识的忏悔,一点点地融化、瓦解。
我恨她吗?
是的,我依然恨。恨她毁了我的健康,我的理想,我的人生。
可是,比起恨,我更害怕失去她。
在这个世界上,我早已没有了亲人。那些曾经的朋友,在得知我瘫痪后,也渐渐疏远。只有她,这个我恨之入骨的女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一直守在我身边。
在这座沦陷的,充满了死亡和暴行的城市里,我们只有彼此了。
如果她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的恨,又将依附于谁?
原来,恨与爱,从来都是一体两面。极致的恨,往往源于未曾熄灭的爱,或者,本身就是爱的另一种极端形态。
我们之间的感情,早已在长久的相互折磨中,扭曲变形,变成了一种比爱更浓烈,比恨更持久的,深入骨髓的羁绊。
“徐知微,你不准死。”我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道,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欠我的,还没有还清。在你没有还清之前,我不准你死!”
她似乎听到了我的话,呓语声渐渐低了下去,身体也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
后半夜,我几乎不敢合眼。我听着她的呼吸,感受着她的体温,时不时用浸湿的布条擦拭她干裂的嘴唇。
外面的世界依旧危机四伏,但这方小小的,充满了血腥味的角落,却成了我们相依为命的孤岛。
在天快亮的时候,徐知微的高烧似乎退下去一些,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些许。
我稍稍松了口气,疲惫和困意如同潮水般袭来,我抱着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