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我看着他专注而笨拙的动作,看着他眼底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后怕,心头那股荒谬感再次涌了上来。
这个男人,屠我“满门”,强掳我入宫,种下恶蛊,用尽手段折辱掌控我。可此刻,他却因为我自戕而变得如此……失魂落魄。
“赵清珩……”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
喂水的动作骤然停顿。
他握着杯子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眼底那刚刚浮现的一丝脆弱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阴鸷的冰冷。
“他活着。”他的声音重新变得硬冷,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朕已下旨,革去他翰林院修撰之职,贬为庶民,即日离京,永不叙用。”
我的心沉了沉。贬为庶民,永不叙用……对于寒窗苦读十余年,一心报效国家的赵清珩来说,这打击恐怕不比杀了他好多少。但至少,他活着离开了京城,离开了萧执的视线。这已经比我预想的最好结果,还要好上一些。
我闭上眼,不再说话。疲惫和剧痛如同潮水般再次将我淹没。
萧执也没有再开口。他就那么沉默地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腕,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又像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汤药和疼痛的反复折磨中度过的。
萧执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批阅奏折挪到了我寝殿的外间,大臣觐见也改在了殿门外低声回话。他亲自试药,甚至在我因为伤口疼痛辗转反侧时,他会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僵硬地拍着我的背,试图安抚。
宫人们吓得大气不敢出,行事愈发小心翼翼。整个宫殿笼罩在一种诡异而紧绷的气氛中。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胸口那处伤口在慢慢愈合,皮肉生长的麻痒感日夜不休。但同时,另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的不安,却在疯狂滋长。
萧执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那不再是单纯的占有欲和偏执的疯狂,里面掺杂了太多我无法理解的东西——探究,困惑,甚至……一丝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
难道我捅自己一刀,反而捅开了他某个奇怪的开关?
这天夜里,我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梦里是赵府冲天的火光,是丫鬟倒在血泊里圆睁的双眼,是萧执掐着我下巴时冰冷的眼神,还有……赵清珩离去时,那萧索落寞的背影。
我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包扎下的伤口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隐隐作痛。
一双温热的大手及时按住了我的肩膀,力道适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阻止我因惊悸而牵动伤口。
“做噩梦了?”萧执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低沉而沙哑。他就睡在离我床榻不远处的软榻上,这几日一直如此。
我没有回答,只是僵硬地躺着。
黑暗中,他的呼吸清晰可闻。良久,我听到他起身的声音,然后是倒水的声响。他端着一杯温水走过来,没有点燃烛火,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扶起我,将水杯递到我唇边。
我沉默地喝了几口。
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床沿坐了下来。月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线条冷硬,此刻却莫名显得有些柔和。
“朕……”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犹豫和艰涩,“朕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我的心猛地一跳。
见过?沈知意是臣子之妻,他身为皇帝,在宫宴或者某些场合见过,并不稀奇。但他此刻问出这句话,绝不仅仅是这个意思。
我垂下眼睫,掩饰住内心的惊涛骇浪,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回答:“陛下说笑了。臣妇……妾身入宫前,只是深闺妇人,岂有福分得见天颜。”
这是事实。根据原主的记忆,她确实从未见过皇帝。
萧执沉默了。他的目光在黑暗中,像是带着实质的重量,落在我脸上,久久没有移开。
“是吗……”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语气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可你有时候……看朕的眼神……”
他顿住了,没有说下去。
那一刻,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他察觉到了?察觉到我这个“沈知意”和原来那个的不同?穿越者的灵魂,终究无法完全复制原主的一切细微之处。
“妾身惶恐。”我低下头,做出畏惧的样子,“妾身不敢直视天颜,若有失仪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他会继续追问或者发怒时,他却只是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一声叹息,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我无法理解的重量。
“睡吧。”他最终只是说道,替我掖了掖被角,动作带着一种与他本性极不相符的轻柔,“朕在这里。”
他重新回到软榻上躺下。
而我,在无边的黑暗和胸口隐隐的抽痛中,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萧执的那句问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再也无法平静。
他到底是谁?他和我,或者说,和原来的沈知意,到底有什么渊源?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他,试图从他偶尔的失神、从他看我的复杂眼神、从他批阅奏折时紧蹙的眉头中,寻找蛛丝马迹。
我发现,他书案的抽屉深处,压着一幅小小的、似乎经常被摩挲的画卷。有一次他离开片刻,我忍着伤口的疼痛,挣扎着下床,偷偷打开看了一眼。
画卷上是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站在一株开得繁盛的海棠树下,巧笑嫣然。眉眼间,竟与我有六七分相似!不,更准确地说,是和沈知意少女时期极为相似!
画纸已经有些泛黄,边缘磨损,显然年代久远。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
这画中的少女是谁?萧执为何如此珍藏?他对我异常的执着,难道是因为……我长得像他记忆中的某个人?
一个大胆的、荒谬的猜测,逐渐在我脑海中成型。
难道……是替身文学?
我是他求而不得的白月光的替身?
所以他才如此疯魔,如此不计代价地要将我困在身边?所以他才会在深夜哽咽,哀求我不要看别人?因为他害怕透过我这张脸,看到的是另一个永远无法得到的人?
这个认知,让我在炎炎夏日里,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和赵清珩,乃至那些死去的赵府下人,我们所遭受的一切,岂不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伤势在御医的精心调理和萧执近乎偏执的看守下,一天天好转。我已经可以下床慢慢行走。
萧执对我的看管似乎放松了一些,允许我在宫人的陪同下,在宫殿附近的小花园里散步。但我能感觉到,那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暗处注视着我。
这天下午,我在花园里慢慢踱步,看着墙角一丛开得正盛的栀子花,洁白的花朵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柔嫩的花瓣。
“别动!”
一声急促的、带着惊慌的低喝自身后响起。
我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回头看去。
萧执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脸色有些发白,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捏得我生疼。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丛栀子花,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丝恐惧?
“这花……”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以后不许碰。”
我愣住了。栀子花?这花有什么问题?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松开了我的手,但脸色依旧难看。他深吸一口气,别开视线,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风大了,回去。”
回到殿内,他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在殿内来回踱步。目光几次扫过我,欲言又止。
最终,他停在我面前,沉声问道:“你……对栀子花,可有印象?”
我茫然地摇头:“妾身……不知陛下何意。”
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要把我看穿:“你可曾……在什么地方,闻过类似的花香?或者……发生过什么与之相关的事?”
他的问题没头没脑,带着一种急切的探究。
我仔细搜索着原主沈知意的记忆,关于栀子花的,似乎只有她闺阁院子里也曾种过几株,夏日香气袭人,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没有。”我肯定地回答。
萧执眼底那丝微弱的期待,瞬间熄灭了。他周身的气息重新变得冷硬,不再看我,转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只留给我一个冷漠疏离的背影。
“朕还有政务,你好生休息。”
他离开了,带着一身的低气压。
我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
栀子花……
那幅少女画像……
他反常的问话和态度……
还有他珍藏的那幅画,画中的少女,与沈知意如此相似……
这一切,似乎都指向某个被掩埋的过去。
而我,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阴差阳错地顶替了沈知意的身份,是否也因此,卷入了一场我根本不明所以的陈年旧事之中?
萧执对我,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还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只觉得胸口那刚刚愈合的伤疤之下,有什么东西,在隐隐躁动。
那不再是生理上的疼痛,而是一种源于未知和命运的,更深沉的不安。
夜幕再次降临。
我躺在床榻上,毫无睡意。窗外的栀子花香,似乎还能隐隐约约地飘进来,混合着殿内安神香的气息,形成一种古怪的味道。
萧执今夜没有留在殿内,据说前朝军务繁忙,他宿在了御书房。
殿内只剩下我和守夜的宫女,呼吸声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意识朦胧,即将睡去之时,一阵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自窗外传来。
那声音很轻,像是风吹过树叶,又像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拨动窗棂。
我猛地清醒过来,屏住呼吸,心脏骤然收紧。
是错觉吗?
还是……这深宫之中,除了萧执,还有别的什么,在暗中窥伺?
我悄悄握紧了枕下藏着一根尖锐的发簪,那是这几日我偷偷藏起来以防万一的。
声音消失了。
夜,重归死寂。
只有那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依旧固执地萦绕在鼻尖,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诡异。
我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中模糊的帐顶,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答案,似乎就在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后,呼之欲出。
而我,还能安然置身事外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