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信任的裂缝
“霍叔叔”如同鬼魅般消失,留下满室令人窒息的寂静和烟草残留的微涩气味。林微澜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握着那卷“密帐”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博古斋。霍。
这个名字像一枚烙印,烫在她的脑海里。他是敌是友?他的话有几分可信?他看似提供了帮助的选项,但那隐藏在儒雅面具下的急切与贪婪,却让她不寒而栗。
父亲至交好友?疏远?迫不得已?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勾勒出的是一段模糊而危险的过往。父亲从未提及此人,要么是此人撒谎,要么就是那段过往是父亲刻意隐瞒、不愿触碰的禁区。
而后者,可能性更大。
她展开那卷泛黄的纸,再次审视上面潦草的记录和刺眼的“赵”字,以及那个神秘的“S”和“h”。
“S”……沈?沈家?沈砚青的父亲沈世安?
这个猜测让她通体生寒。如果沈家也深陷其中,那沈砚青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就更加耐人寻味。他三年前的背叛,仅仅是迫于家族压力?还是……本身就是这巨大阴谋中的一环?他如今的靠近和帮助,是赎罪,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和控制?
疑窦像藤蔓一样疯狂滋生,缠绕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能再待在南浔了。老宅被发现,租屋也不再安全。“霍”能找到这里,赵家的人迟早也会找来。她必须立刻离开,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仔细破译这份“密帐”!
去哪里?苏州城?“霍”的地盘?无疑是自投罗网。上海?赵家的大本营,更是龙潭虎穴。
她猛地想起沈砚青给她的那个电话号码和那个华侨商会会长的地址。巴黎的经历证明,沈砚青至少在对抗赵家这一点上,目前是和她站在一边的。而且,他的资源和力量,是目前孤立无援的她最需要的。
可是,能信他吗?
信任的裂缝已经产生,难以弥合。但眼下,她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这是一场豪赌。
天色微明时,林微澜做出了决定。她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将《烬夜重华》和绣谱仔细包裹好,藏在水缸下的暗格里——最危险的地方有时最安全。而那卷要命的“密帐”,她用油纸包了又包,贴身藏在内衣的暗袋中。
她需要先去苏州,利用大城市的人流隐匿行踪,然后想办法联系沈砚青。她不能直接用南浔的电话,那太容易被追踪。
她戴上斗笠,压低帽檐,如同一个最普通的农妇,在天光未大亮、镇子还未完全苏醒时,悄悄离开了临河的小屋,走向镇口的汽车站。
第十八章:苏州码头的杀机
汽车颠簸着抵达苏州时,已是午后。林微澜随着人流走下汽车,警惕地打量着四周。苏州城比南浔繁华百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给了她一丝短暂的安全感。
她需要找一个地方落脚,并尽快联系沈砚青。她记得沈家在苏州有一处不太起眼的货栈,或许可以尝试去那里递个消息。
她压低斗笠,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朝着城西的码头区走去。货栈通常设在那边。
越靠近码头,空气越发潮湿浑浊,充斥着河水、货物和汗水的混合气味。苦力们吆喝着搬运货物,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就在她穿过一条堆满货箱的狭窄巷道时,异变陡生!
前面巷口突然出现两个穿着短打、面目凶狠的男人,堵住了去路。她心中一惊,猛地回头,发现身后也不知何时被另外两人堵住!
这些人眼神凶戾,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绝不是普通的流氓地痞!
“林小姐,跟我们走一趟吧。”为首的一个刀疤脸狞笑着逼近,“赵老板想请您喝茶。”
赵家的人!他们竟然这么快就跟到了苏州,而且精准地掌握了她的行踪!
林微澜的心沉到谷底。是汽车上就被盯上了?还是南浔那边一直有人监视,随时通报她的动向?
没有时间细想!她绝对不能落入赵家手中!
“你们认错人了!”她厉声道,身体却猛地向旁边一撞,撞倒了一摞空竹筐,试图制造混乱,同时手迅速摸向腰间藏着的剪刀。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刀疤脸骂了一句,一挥手,“抓住她!”
前后四人同时扑了上来!
林微澜虽然会些防身的巧劲,但毕竟力气远不如这些专业的打手。她挥舞着剪刀,险险逼退最先冲上来的人,但手臂立刻被另一人抓住,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斗笠被打落在地,露出她苍白却坚毅的脸庞。
绝望之际,忽然——
“呜——!”
一声尖锐的哨响划破码头的喧嚣!
“警察来了!”有人大喊一声。
围攻林微澜的打手们动作一滞,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朝哨声方向望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一道身影如同猎豹般从旁边的货堆后窜出!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
只听“砰砰”几声闷响,伴随着骨头错位的脆响和痛苦的闷哼,抓住林微澜的两个打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惨叫着被撂倒在地!
另外两人反应过来,刚抽出短刀,那道身影已经欺身近前,手法刁钻狠辣,精准地击打在他们手腕和关节处!短刀当啷落地,两人也步了同伴后尘,倒地不起。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十几秒!
林微惊魂未定,看着突然出现的救星。
那人穿着一身码头苦力的粗布短褂,头上压着一顶破旧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线条紧绷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不是沈砚青。
那人解决完打手,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声音低沉急促:“跟我走!”
他的手掌粗糙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拉着她飞快地钻进旁边更复杂狭窄的货物堆栈区,七拐八绕,瞬间就将身后的混乱和可能追来的警察甩得无影无踪。
第十九章:意外的同盟
直到确认绝对安全,那人才在一个堆满废弃木箱的角落里停下脚步,松开了她的手,微微喘着气,靠在木箱上。
林微澜这才得以仔细打量他。他身形高挺,即使穿着苦力的衣服,也难掩那股不同于寻常人的精悍气质。草帽阴影下露出的下颌线条冷硬。
“你是谁?为什么帮我?”林微澜警惕地问,手依然紧握着剪刀。
那人抬起头,抬手慢慢推高了草帽。
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庞露了出来,肤色是常经风日的微黝,眉眼锐利,鼻梁高挺,嘴角却似乎天生带着一点玩世不恭的弧度。此刻,这弧度正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探究和兴味打量着她。
“看来林小姐的麻烦不小啊。赵家的狗腿子,光天化日就敢动手抢人。”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放松了些,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却依旧好听。
“你认识我?也知道赵家?”林微澜的心并未放下。
“巴黎博览会上一鸣惊人、手撕赵曼丽的苏绣美人,现在圈子里谁人不知?”年轻人笑了笑,目光在她即使穿着粗布衣也难掩清丽的脸上转了一圈,“至于赵家……哼,老对头了。”
老对头?林微澜捕捉到这个词。“你到底是?”
“霍震霆。”年轻人爽快地报了名字,然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瞬间变化的脸色,“看样子,你听说过我们霍家?”
霍!又是霍!
林微澜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全身戒备起来。“博古斋的霍先生……”
“那是我大伯,霍文斌。”霍震霆撇撇嘴,似乎对他那位大伯并不怎么感冒,“一个老狐狸。怎么,他已经找过你了?动作可真快。”
林微澜没有回答,只是更加警惕地看着他。霍家的人,接连出现,一个比一个神秘。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霍震霆似乎有些无奈,摊了摊手,“我跟那老家伙不是一路的。他满脑子都是生意和算计,阴险得很。我嘛……”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更喜欢直接点的方式。比如,刚才那样。”
“你为什么要帮我?”
“两个原因。”霍震霆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我看赵家不爽很久了,他们倒霉,我就高兴。你让赵曼丽在巴黎丢尽了脸,大快人心,我乐意帮你一把。”
“第二呢?”
“第二,”霍震霆的神色稍微正经了些,目光变得深沉,“我父亲霍文远,很多年前,和你父亲林文轩先生是莫逆之交。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父亲死得不明不白。我怀疑,跟赵家,甚至跟我那位好大伯,都脱不了干系。”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恨意。“我查了这么多年,线索很少。直到最近,赵家突然对你发难,甚至牵扯出多年前的旧事……我觉得,突破口或许在你这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理由,够充分吗?”
林微澜怔住了。霍文远?这个名字她似乎在哪里听过,却想不起来。父亲的确很少提起过去的朋友。
又一个父亲过往的知情者!又一个与赵家有仇怨的人!
霍震霆的直白和刚刚的出手相助,似乎比那位深不可测的“霍叔叔”更值得信任一点。但他毕竟是霍家人。
她该相信他吗?
“我凭什么信你?”她问。
霍震霆似乎料到她会这么问,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她。“看看这个。”
那是一个老旧的怀表,金壳已经有些暗淡。林微澜迟疑地接过,打开表盖。
表盖内侧,嵌着一张小小的、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男子,勾肩搭背,笑容灿烂。其中一个,眉眼清秀温和,正是年轻时的父亲林文轩!而另一个,眉眼间与眼前的霍震霆有几分相似,想必就是他的父亲霍文远。
照片背面,用极细的笔写着一行小字:“文轩、文远,于苏沪铁路竣工留念。友谊长存。”
日期,正是父亲去世前数年。
铁证如山。霍震霆的父亲,确实与父亲是好友。
林微澜的心防,松动了一丝。她将怀表递还回去,沉默了片刻,问道:“你父亲……是怎么去世的?”
霍震霆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拳头微微握紧。“说是意外。火车失事。但那趟车,本来他不该坐的。是有人临时约他……而约他的人,事后查证,似乎与赵其峰有关联。”他顿了顿,声音压抑着怒火,“而且,我怀疑我大伯知情,甚至可能参与了什么。我父亲死后,霍家的大部分产业,都落入了他的手中。”
线索似乎又能串起来一点。父亲的“密帐”,霍文远的意外死亡,赵其峰,还有那位深藏不露的霍文斌……
这潭水,深不见底。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霍震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赵家的人吃了亏,不会善罢甘休,很快就会搜过来。我在城里有处安全的地方,跟我来。”
他看向林微澜,眼神坦诚而锐利:“林小姐,现在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至少暂时是。你想查清你父亲的真相,我想查清我父亲的死因。合作,是我们目前最好的选择。你觉得呢?”
林微澜看着他那张还带着几分桀骜不驯却又写满真诚的脸,又想起方才他利落的身手和及时的援救。
绝境之中,她似乎没有更多的选择。
良久,她缓缓点了点头。
“好。”
第二十章:安全屋与初步谋划
霍震霆的安全屋位于苏州老城一片错综复杂的民居深处,是一座带小天井的二层小楼,位置隐蔽,视野却很好,可以观察到四周的动静。
屋里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似乎常有人打扫。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私产,很安全,赵家的人绝对查不到这里。”霍震霆给她倒了杯水,“你先休息一下,压压惊。”
林微澜确实心力交瘁。她接过水杯,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感受着那一点温热。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霍震霆在她对面坐下,直接问道,“赵家现在像疯狗一样找你,显然你手里有他们极其害怕的东西。是我大伯提到的那份‘密帐’?”
林微澜没有立刻回答,反问道:“你对‘密帐’知道多少?”
霍震霆摇摇头:“知道得不多。只隐约听我大伯提起过,似乎是一份能要赵家甚至很多人命的东西。很多年前,因为这份东西,掀起过一阵腥风血雨,我父亲和你父亲可能都卷了进去。具体是什么,恐怕只有拿到它才知道。”他看向林微澜,“它真的在你手里?”
林微澜犹豫了一下。虽然霍震霆目前表现出了诚意,但“密帐”事关重大,她不能轻易完全交底。
“在我手里。”她谨慎地回答,“但我需要时间弄清楚上面记录的是什么。上面的很多代号和数字,我看不懂。”
“代号?”霍震霆眉头一挑,“有没有‘S’和‘h’?”
林微澜心中一动:“有。你知道它们代表谁?”
霍震霆的脸色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冷光:“‘h’很可能指的是我大伯,霍文斌(huowenb)。至于‘S’……”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我怀疑是沈世安(ShenShian),沈砚青的父亲。”
果然!和她的猜测一致!
沈家果然深陷其中!
“沈家……在这件事里,到底是什么角色?”林微澜的声音有些发紧。
“具体还不清楚。”霍震霆神色凝重,“但可以肯定,当年他们和赵家、甚至我大伯,都有很深的利益牵扯。那份‘密帐’,很可能记录的就是一些见不得光的巨额交易和勾结。你父亲……或许是偶然得到了它,或许是……被迫卷入了其中,成为了某些交易的经手人或见证者,因此惹来了杀身之祸。”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父亲那样一个醉心技艺、不同世事的匠人,怎么会招惹上如此大的祸事?唯有因为他无意中触碰了远超他能力范围的巨大秘密。
“我们必须破译它。”林微澜下定决心,“只有知道里面具体记录了什麽,才知道敌人的软肋在哪里,才能为他们报仇。”
“没错。”霍震霆点头,“我对那些数字暗号可能帮不上忙,但苏州城我熟,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一些。我可以帮你打听当年的事情,或许能找到一些解码的线索。而且,有我在,赵家的人想动你,也得掂量掂量。”
他话语间带着一股自信和豪气。
林微澜看着他,心中稍安。虽然前途依旧吉凶未卜,但至少此刻,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需要联系沈砚青。不是为了寻求庇护,而是为了……试探。霍震霆的出现和关于“S”的猜测,让她必须重新评估沈砚青的立场和意图。
她借用了霍震霆这里的电话,拨通了沈砚青留下的那个私人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那边传来沈砚青低沉而略带疲惫的声音。
“是我,林微澜。”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随即语气骤然变得急切:“微澜?你在哪里?你没事吧?我听说南浔和苏州那边都不太平,赵家派了很多人……”
“我暂时没事。”林微澜打断他,“沈砚青,我有事问你。”
“你问。”
“你认识一个叫霍文斌的人吗?或者……霍文远?”
电话那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林微澜以为线路断了。
良久,沈砚青的声音才重新传来,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压抑着巨大情绪的沙哑:“你怎么会知道这两个名字?你遇到霍家的人了?”
“回答我。”林微澜坚持道。
沈砚青又沉默了一下,才缓缓道:“霍文斌,苏州博古斋的老板,一个深藏不露的生意人。霍文远……是他弟弟,很多年前意外去世了。他们……和我父亲,确实有些旧交情。但很多年不往来了。”
他的回答避重就轻,甚至有些含糊。
“只是旧交情?”林微澜追问,“和赵家呢?你们沈家、赵家、霍家,多年前到底有什么纠葛?我父亲的死,是不是和这些纠葛有关?”
“微澜!”沈砚青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阻止,“这些事情很复杂,水很深,不是你该碰的!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接你!你需要安全的地方!”
他的反应,几乎印证了霍震霆的猜测!他在害怕!害怕她触及真相!
林微澜的心一点点冷下去。
“我的安全,不劳沈少爷费心了。”她的声音变得冰冷,“顺便告诉你,刚才在苏州码头,赵家的人差点抓到我。是霍文远的儿子,霍震霆救了我。”
“霍震霆?!”沈砚青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警惕?“你和他在一起?微澜,离他远点!霍家的人没一个简单的!尤其是霍震霆,他和他大伯关系微妙,他在查他父亲的死因,行事偏激,很危险!”
“危险?”林微澜忍不住冷笑出声,“比眼睁睁看着我的作品被烧掉危险?比把我一个人扔在深渊里三年危险?还是比……你们上一辈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更危险?”
“微澜!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沈砚青急于解释,却似乎又不知从何说起。
“够了。”林微澜疲惫地打断他,“沈砚青,如果你想证明你和他们不一样,如果你想弥补,就用实际行动告诉我。否则,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完,她不等沈砚青回应,径直挂断了电话。
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忙音,林微澜靠在墙上,缓缓闭上眼,只觉得身心俱疲。
电话那端的沈砚青,握着话筒,听着里面的忙音,脸色苍白如纸。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