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捕头的话,如同在陈阿福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波澜。他怔怔地望着那尊残破的泥塑,昨夜那沙哑、空洞却又无比清晰的警告声,仿佛再次在耳边回荡。原来,那并非虚无缥缈的神灵低语,而是一位殉职英魂跨越了二十年光阴的守护!一股混杂着震撼、感激与难以言说的悲怆情绪,在他胸中汹涌澎湃。
“此地不宜久留。”周正沉稳的声音打断了阿福的思绪,“那伙歹徒虽暂时退去,但难保不会去而复返,或者在这附近还有同党。陈兄弟,你臂上带伤,又受了一番惊吓,今夜便随我等一同回虔化县城暂住吧。驿站里尚有干净房间,你也好好处理一下伤口,歇息一晚。”
阿福闻言,连忙躬身感谢:“多谢周捕头!如此,便叨扰了。”他此刻也确实感到身心俱疲,臂膀上的伤口虽不深,但火辣辣地疼,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好消化今夜这离奇而惊险的遭遇。
他重新捆扎好担子,小心翼翼地挑起那两箱险些让他送命的瓷器。周正吩咐一名年轻捕快帮阿福拿着那盏油布灯,另一名捕快则仔细地将地上那些泛着绿光的毒粉连同碎裂的陶片,用油纸谨慎地包裹起来,作为日后追查的证物。一行人熄灭灯火,走出荒祠,融入依旧淅淅沥沥的夜雨之中。
返回县城的路上,阿福沉默了许多。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埋头赶路、计较脚程的年轻脚夫,今夜的经历,仿佛在他原本单纯的世界里,撕开了一道口子,让他窥见了隐藏在这条熟悉驿道下的黑暗与光辉。歹徒的凶残与张老捕头的忠烈,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
在县城的驿站安顿下来,周正还特意找来金疮药,让阿福敷在伤口上。躺在干燥温暖的床铺上,阿福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祠堂内的搏杀声、泥塑的低语、周正讲述的往事,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旋转。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张老捕头,他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激与崇高的敬意。若不是英灵庇佑,他陈阿福此刻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骸,家中老母恐怕连他的尸首都无处寻觅。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秋日的朝阳带着一丝清冷,洒在虔化县的青石板街道上。阿福早早起身,臂膀的伤口经过处理已无大碍。他心中惦念着对救命恩人的承诺,更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再去那座荒祠,亲自、郑重地向张老捕头的英灵表达谢意。
他在街市上精心挑选了上好的线香、粗大的红烛,以及厚厚一叠纸钱。他知道,对于一位逝去的英雄,再多的物质祭品也显得轻飘,唯有这份虔诚的心意,或许能上达天听,慰藉那孤独徘徊的忠魂。
他找到正准备带人再去土地祠附近勘查线索的周正,恳切地说明了自己的意愿。周正看着阿福手中崭新的香烛,又看了看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坚定,心中不禁暗暗赞许这年轻脚夫的知恩图报。他略一沉吟,便点头应允:“也好,我正要去那边再看看,或许能找到那伙歹徒留下的蛛丝马迹。你随我一同前去,彼此也有个照应。”
再次踏上通往土地祠的古驿道,心境与昨夜已是天壤之别。阳光驱散了雨后的阴霾,道路两旁的草木挂着晶莹的水珠,空气清新沁人。但阿福已无法再用从前那般轻松的眼光看待这条道路,他知道,在这看似宁静的秋色之下,曾掩埋着英雄的热血,也潜藏着宵小的恶意。
来到土地祠前,破败的景象在阳光下愈发清晰,却也少了几分夜间的阴森诡谲。然而,令周正和阿福都感到意外的是,祠堂那残破的院门内,竟然伫立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位老妇人。她头发已然全白,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却十分整洁的深蓝色粗布衣裙,身形瘦削,微微佝偻。她正背对着门口,颤巍巍地伸出枯瘦的手,将几支细细的线香,小心翼翼地插入土地公泥塑前香炉那早已冷透的灰烬之中。那香炉歪斜着,里面满是雨水和腐烂的落叶。
周正见到老妇人,脸上掠过一丝了然与敬意,他放缓脚步,上前轻声招呼道:“王婆婆,您怎么来了?”
老妇人闻声,缓缓地转过身来。她的脸庞布满细密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痕,记录着岁月的沧桑与风霜。一双眼睛略显浑浊,眼底深处蕴藏着化不开的哀伤。她看到周正,脸上挤出一丝微弱的笑意,声音轻缓而带着些许沙哑:“是周捕头啊……我……我来看看我家老头子。昨儿夜里风雨那么大,我心里头……不踏实。二十年前,他就是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