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庭院里静得只剩下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陆羽捏着那封提及庐陵王的信函，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纸张的纹理，却觉得它重若千钧。另一只手上，是那本记录着扬州官场与京中酷吏周兴之间肮脏交易的账册。
一封信，一本账。
一头牵着被废的李唐皇子，另一头连着当今天后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这两样东西，就像是命运在他面前画出的两条岔路，每一条都通往万丈深渊，只是坠落的方式不同。
“帝师？”
上官婉儿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回。她不知何时已走近，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信函和账册上，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映着摇曳的烛火，也映着深深的忧虑。
她没有多问，但她显然已经从陆羽凝重的神情中，猜到了这两样东西的分量。
“婉儿，你看。”陆羽将信函与账册并排放在石桌上，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一个是前朝的鬼魅，一个是当朝的阎罗。陛下让我整顿吏治，可这吏治烂到根子里，却牵扯出了这两尊大神。”
他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闲事，但上官婉儿却听出了一丝自嘲的冷意。
她俯身，仔细看了一遍那信函上的内容，又翻了翻账册里关于周兴的记录。越看，她秀丽的眉头蹙得越紧，脸色也渐渐泛白。
“庐陵王……萧家的人，竟然与房州那边有牵扯。”她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颤栗。
在宫中长大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庐陵王李显”这四个字，对于紫宸殿里那位女帝而言，是怎样的一个禁忌。那是陛下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刺，是李唐宗室最后的、也是最名正言顺的象征。任何臣子与他有染，都足以构成谋逆大罪。
“而周兴……”她又看向那本账册，“他是陛下手中的鹰犬，替陛下撕咬政敌，监察百官。动他，就等于是在质疑陛下的用人之道，甚至会让她觉得，你是在培植自己的势力，剪除她的羽翼。”
上官婉儿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陆羽，一字一句地道出了他所面临的绝境：“所以，这是一道无解的题。查庐陵王，是触犯龙鳞，九死一生。查周兴，是与酷吏为敌，与陛下生隙，同样是死路一条。”
她分析得冷静而透彻，将所有的利害关系都摆在了明面上。
“说得不错。”陆羽忽然笑了，他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莲子羹，将剩下的汤汁一饮而尽，仿佛那不是甜汤，而是一杯壮行的烈酒。“确实是死路。但既然都是死路，为何不选一条死得更有价值的路？”
上官婉儿一怔：“帝师的意思是……”
“婉儿，你觉得，对陛下而言，是几个贪官污吏的脑袋重要，还是她屁股底下那张龙椅更重要？”陆羽反问道。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
上官婉儿瞬间明白了陆羽的想法，她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跃出。“您要……拿庐陵王之事做文章？”
这太疯狂了！
这等于是在悬崖的钢丝上，一边躲避着头顶的雷霆，一边还要耍一套漂亮的剑法给女帝看。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不，不是做文章。”陆羽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与理智，“是拿它当做我真正的‘投名状’。”
他站起身，在廊下缓缓踱步，思路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陛下为何给我天子剑，让我整顿吏治？因为江南豪族刺杀我，让她看到了地方势力的失控，这是对她皇权的挑衅。她要我杀人立威，巩固她的统治。这是‘表’。”
“可如果，我不仅能帮她杀掉这些贪官，还能顺藤摸瓜，挖出一个可能动摇她统治根基的、与前朝皇子有关的巨大阴谋呢？这是‘里’。”
“贪官常有，而谋逆不常有。杀几个贪官，是为陛下分忧。但若是能亲手为她斩断伸向皇权黑手，那便是为她效死命！你说，哪一种功劳更大？哪一种，更能让她对我，再无半分猜忌？”
陆羽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上官婉儿，他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上官婉儿被他这番大胆至极的言论震得说不出话来。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只觉得他像一个最高明的赌徒，在所有人都认为必输的牌局上，不仅没有弃牌，反而将自己的身家性命，连同对手的性命，全部押了上去。
赌的，就是帝王心。
“可是……风险太大了。”她艰涩地开口，“此事一旦处理不当，我们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才需要你。”陆羽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些许，“这件事，不能急，更不能莽撞。我要以雷霆之势，在江南掀起一场吏治风暴。动静越大越好，要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些贪官污吏身上。我要让陛下，让满朝文武，都以为我陆羽，不过是一把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只会砍人的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