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高考(1 / 2)

队部仓库那场火药味十足的冲突,最终在孙副主任的厉声喝止下暂时平息。人被带走了,单据和账本也被收了上去。但弥漫在小沟村的紧张空气,却如同暴风雨前的低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刘有田和王铁柱撕破了脸皮,这场查账,无论结果如何,都意味着小沟村维持了多年的权力格局,即将迎来一场剧变。

刘土豆把自己关在那间冰冷的土屋里。桌上摊开的不是几何题,而是那本代数课本。肖雯雯娟秀的字迹清晰标注着一个简单的线性方程组例题解法。他的目光却穿透了纸页,落在虚空中。王铁柱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仓库角落里分量不足的麻袋,老农手中那个被当作“证据”的小烂洋芋,还有孙副主任进来时王铁柱眼底那一闪而逝的怨毒……无数画面碎片在脑海中激烈碰撞。

胸口的疤痕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灼热感,像一块冰冷的烙铁被短暂唤醒。这一次,没有蓝光射出,没有解题步骤浮现。但一种奇异的、冰冷的、仿佛来自肖雯雯的绝对理性,却如同冰泉般注入他混乱的思绪。愤怒和焦虑被迅速剥离,只剩下纯粹的逻辑链条。

粮食……时间……数量……损耗……出入库单据……

这些散乱的点,如同代数题中那些待解的未知数。它们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某种可以用数字捕捉到的规律!

他猛地抓起一支铅笔,翻到课本最后空白页,开始疯狂地罗列。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和连日来被蓝光点拨后强化的逻辑思维,他将自己偷偷观察到的、从老农口中听到的、以及平时在村里留意到的关于仓库粮食的零散信息,一条条列了出来:

?时间点A:去年冬储洋芋入库,单据重量:x斤。

?时间点b:年前第一次分给三队,损耗记录:Y斤(理由:鼠害、冻坏)。

?实际分到三队重量:Z斤(据老农回忆明显少于x-Y)。

?时间点c:上个月玉米种入库,单据重量:斤。

?时间点d:几天前分给三队,损耗记录:N斤(理由:虫蛀、运输)。

?实际分到三队重量:p斤(被刘有田当场抓包,远少于-N)。

?已知:仓库老鼠确实存在,但往年损耗远低于今年。虫蛀情况类似。王铁柱每次“清点”或“处理损耗”,都只带特定几个民兵(刘土豆写下了那几个名字)。

?疑点:损耗记录的时间点与王铁柱家或那几个民兵家里出现额外口粮\/改善伙食的时间,似乎存在模糊的对应?还有王铁柱最近偷偷托人从公社带回来的那瓶好酒……

没有确凿证据,只有零散的观察和基于常识的怀疑。但刘土豆的笔尖在纸页上飞快地移动着,将一个个时间点、重量数字、人名用线条连接起来。他试图模仿肖雯雯讲过的“统计规律”、“异常值分析”这些陌生的词汇。数字不会说谎!如果损耗是真实的,其波动应该在合理范围内。但王铁柱经手的几次,损耗率(Y\/x,N\/)高得离谱!且每次高损耗后,与他亲近的几个人,生活水平都有异常提升!

一个模糊但指向性极强的“函数关系”在草稿纸上逐渐成形。这根本不是什么损耗!这是一次次有预谋的盗窃!盗窃的量,就是单据重量减去损耗记录重量,再减去实际分到村民手里的重量!那个差值,就是被私吞的数字!

刘土豆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发现真相的、冰冷的兴奋!知识!这就是知识的力量!它像一把精准的解剖刀,剥开了谎言和假账的伪装!

就在他激动地想要冲出小屋,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叔叔时,门外传来了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抽泣声。

门被猛地推开,寒风灌入。王大壮红着眼眶,脸上还带着一个清晰的巴掌印,站在门口,手里死死攥着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他父亲王瘸子跟在后面,脸色灰败,又气又急。

“土……土豆哥!”王大壮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俺……俺爹不让俺去问……可俺不甘心!你看看这个!这是俺托人从公社抄来的!俺就想问问,这上面写的‘生产队推荐证明’,到底是啥?咋个开发?是不是……是不是王队长点头了就行?”他把那张抄来的高考报名要求递到刘土豆面前,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刘土豆接过那张歪歪扭扭写着字的纸,目光扫过“政治面貌清白”、“生产队推荐证明”、“贫下中农身份证明”这几行字,又看向王大壮脸上的巴掌印和他父亲绝望的眼神。一股更深的寒意涌上心头。

王铁柱!又是他!他不仅贪村里的粮食,还想掐断所有可能飞出去的翅膀!王大壮想报名?开证明?王铁柱怎么可能点头!他甚至会以此为要挟,继续打击叔叔刘有田!

胸口的疤痕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刘土豆的心头。不能等了!王铁柱就是盘踞在小沟村头顶最大的毒蛇!不打掉他,不仅叔叔要完,王大壮没希望,连他自己……恐怕也永远等不到肖老师回来!

“大壮,你信俺不?”刘土豆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决断。

王大壮愣了一下,看着刘土豆眼中那陌生的、令人心悸的锐利光芒,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好!”刘土豆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如刀锋,“你爹打你,是怕你惹祸。但有些祸,不是躲就能躲掉的!王铁柱,他蹦跶不了几天了!”他猛地抓起桌上那张写满了时间、数字、人名和逻辑推演的草稿纸,“你跟我来!去队部!找孙副主任!找刘支书!”

“土豆!你疯了!”王瘸子惊恐地想拉住儿子。

“爹!”王大壮却猛地挣开了父亲的手,他看向刘土豆手中那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纸,虽然看不懂那些符号和数字,但他看到了刘土豆眼中那种破釜沉舟的火焰!那是他从未有过的勇气!他咬了咬牙,“俺……俺跟你去!”

刘土豆不再犹豫,揣上那张草稿纸,拉着王大壮,顶着寒风,大步流星地冲向队部办公室!王瘸子跺了跺脚,终究还是担心儿子,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

队部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孙副主任脸色铁青,面前摊着几本新旧账本和一叠单据。刘有田坐在一旁,胸膛起伏,显然压抑着极大的愤怒。王铁柱则梗着脖子,脸上带着一丝强装的镇定和委屈。

“孙主任!俺对天发誓!账目绝对没问题!都是正常损耗!刘支书他这是打击报复!就是因为他侄子……”

“放屁!”刘有田气得一拍桌子。

“吵什么吵!”孙副主任厉声打断,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账目确实有疑点,但王铁柱做得太“干净”,缺乏直接的、一锤定音的证据。就在他头疼如何定论时——

砰!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刘土豆拉着王大壮,后面跟着惊慌的王瘸子,闯了进来!

“孙主任!刘支书!我有证据!”刘土豆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死水潭,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王铁柱看到刘土豆和王大壮,尤其是看到刘土豆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眼皮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土豆!你来捣什么乱!出去!”王铁柱色厉内荏地呵斥。

刘土豆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孙副主任桌前,将那张写满了数字、符号和逻辑推演的草稿纸,用力拍在了桌面上!

“孙主任,请您看这个!”刘土豆指着纸上的内容,声音清晰而冷静,“这是根据仓库历次出入库单据、实际分发记录、以及村里人观察到的一些情况,列出来的时间点和重量变化。”

他无视王铁柱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开始条理清晰地讲解:“您看这里,去年冬储洋芋,入库x斤,记录损耗Y斤,理由鼠害冻坏。但实际分到三队只有Z斤。那么,差额是多少?是x-Y-Z斤!这部分粮食,去哪里了?”

“再看上个月玉米种,入库斤,记录损耗N斤,实际分发p斤。差额是-N-p斤!又去了哪里?”

“而这两次高损耗记录的时间点,恰好与王队长家以及他带来的那几个民兵(刘土豆指着纸上的人名)家里,出现明显超出其工分所得的口粮改善时间点高度吻合!还有,王队长最近那瓶好酒,是从哪里来的钱买的?”

刘土豆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胸口的疤痕在微微发烫,支撑着他冷静地输出逻辑:“孙主任,您懂账,更懂常识!老鼠再多,虫蛀再厉害,一年内的损耗率也不可能突然暴涨到这种程度!而且,为什么每次‘处理损耗’,都只有王队长和他带的这几个人在场?为什么每次高损耗后,受益的都是他们几个?”

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重重画了一个圈,圈住那几个民兵的名字和王铁柱的名字,又画了一个指向差额数字的箭头:“这根本不是什么损耗!这是一个有规律的盗窃!差额,就是被他们私吞的数字!这个规律,就在这纸上!”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刘土豆急促的呼吸声和王铁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孙副主任死死盯着那张草稿纸。上面的字迹虽然稚嫩,有些符号他也不全懂,但那份清晰的逻辑链条,那些被串联起来的时间点和重量数字,那份基于常识的犀利质问,如同一条冰冷的铁索,将所有的疑点牢牢锁死在王铁柱身上!这根本不是胡闹!这是一个用最笨拙却也最有力的方式构建出来的、指向明确罪证的数字牢笼!比任何空洞的指控都更有力量!

刘有田激动得浑身发抖,看着侄子,眼中充满了震惊、狂喜和骄傲!这就是知识的力量!肖老师种下的种子,在这最绝望的时刻,开出了最锋利的花!

王铁柱面无人色,冷汗涔涔而下,他看着孙副主任那越来越冰冷、越来越锐利的眼神,看着刘有田眼中的火焰,看着刘土豆那张写满了真理的草稿纸,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

“不……不是……孙主任……您听俺解释……”王铁柱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语无伦次。

就在这时,一个公社的通信员气喘吁吁地冲进队部,手里挥舞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声音带着激动和难以置信:“孙主任!刘支书!快!快看!县里……县里紧急通知!高考……恢复高考了!正式文件!报名马上开始!”

轰!

这个消息如同另一颗重磅炸弹,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审判的队部办公室里炸开!

高考!正式开始了!报名通道,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向小沟村敞开了大门!

刘土豆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胸口的疤痕深处,似乎有一道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蓝光,如同遥远的星辰回应般,轻轻一闪。

公社通信员带来的消息,像一颗滚烫的炭火,猛地砸进了小沟村这潭压抑的死水!

“高考!恢复高考了!正式文件!报名马上开始!”

这声嘶喊穿透了队部办公室凝结的空气,也穿透了门外不知何时聚拢过来的、竖着耳朵的村民们的胸腔!

轰!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火山爆发般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