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两仪殿。
李世民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龙案前,案上,不再是堆积如山的奏疏,而是寥寥数卷刚刚由秦杨亲手奉上的厚实卷宗。
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过那粗糙却坚韧的龙首原特制纸张,目光深邃而复杂,仿佛能穿透纸背,看到里面所承载的足以改变一个时代的力量与智慧。
水泥、红砖、活字印刷、新法造纸、百锻铁…
每一样,都轻如鸿毛,却又重逾泰山。
一种奇异的“烫手”感从指尖传来,并非物理上的灼热,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与压力。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与不是滋味悄然爬上心头。
秦杨…秦族…就这样交出来了?这些他们赖以崛起、被视为不传之秘、让世家疯狂、让外邦垂涎的核心命脉…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在了他的龙案之上?
他们…难道就没有丝毫留恋?难道就不怕朝廷过河拆桥?难道就…真的只想做个富家翁?
这种超乎寻常的“坦诚”与“退让”,反而让习惯了权衡、猜忌与制衡的帝王之心,感到了一丝不知所措甚至…淡淡的失落。仿佛一个一直奋力追逐的目标,突然自己跳到了手中,反而让人茫然于下一步该如何。
“传…房玄龄、杜如晦。”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片刻后,房玄龄与杜如晦匆匆赶来,衣冠微乱,显然已是睡下后被急召入宫。他们一眼便看到了陛下异样的神色和龙案上那几卷与众不同的文书。
“陛下…深夜召见臣等,不知…有何急务?”房玄龄谨慎地问道。
李世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手指点了点那几卷图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秦杨…方才来过。将这些…都交给了朕。说是…国之重器,理应由朝廷执掌。他们…只想赚钱,不想再管了。朕这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玄龄,克明,你们…说说看。秦族此举,究竟…是何深意?”
房玄龄与杜如晦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震惊之色。他们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翻开卷宗,只看了一眼,便立刻明白了其中分量!脸色瞬间变得无比肃然!
房玄龄沉吟片刻,抚须缓缓道:“陛下…臣以为,秦杨此人,心思之深,格局之大,远超常人想象。他此举…绝非简单的‘不想管’或‘只想赚钱’。依臣看来…这更像是一种极高明的‘自保’与‘固本’之策啊!”
“哦?自保?固本?详细说来。”李世民目光一凝。
“是。”房玄龄整理着思绪,沉声道:“陛下请想,龙首原手握如此多的国之命脉,虽于国有大功,然天长日久,难免引人觊觎,招致非议。其势愈大,其位愈危。如今他们主动将最核心、最敏感的生产之权上交朝廷,自身只保留研发与商贸之能。此举一来,可消除朝廷潜在的猜忌,表明其绝无垄断国器、尾大不掉之心;二来,也将管理这些庞大产业所带来的巨大繁琐与风险,顺势移交给了朝廷。自身得以轻装简行,专注于他们更擅长、也更安全的‘创新’与‘盈利’。此乃‘自保’。”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固本’…他们交出的,是‘术’,是‘器’。而他们真正核心的‘道’——即那源源不断的‘创新之力’,那远超时代的‘知识体系’,却依然牢牢掌握在龙首原手中。朝廷即便拿到了所有这些图纸,想要复制、乃至超越,若无他们的核心指导,也绝无可能。他们看似退了一步,实则是以退为进,将自身定位在了更超然、更安全、也更不可或缺的‘技术源头’与‘商业巨头’的位置上。此乃‘固本’。”
“玄龄兄所言极是!”杜如晦接口道,语气中带着由衷的赞叹与一丝感慨:“更重要的是,陛下,秦族此举,非为私利,实乃真正的国之柱石的胸怀与担当!他们这是在用最实际的方式,逼迫朝廷成长!逼迫我等这些食君之禄的臣子,真正负起责任来!”
他指着那图纸,声音提高:“他们将最好的东西给了我们,若我等还如以往般效率低下,因循守旧,连看家护院、组织生产都做不好,以致技术泄露,管理混乱…那我等还有何颜面立于这朝堂之上?还有何资格自称治国之能臣?陛下…秦族这看似轻飘飘的几张纸,实则是在鞭策我等,更是成全陛下打造一个高效、强干、真正能掌控局面的新朝堂啊!臣…思之,深感惭愧,亦深感…振奋!”
李世民听着两位心腹重臣抽丝剥茧的分析,心中的那点落寞与不适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震动与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