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寂静,沉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居住区穹顶模拟出的星河流淌着冰冷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惨淡的银线。卧室里,恒温系统维持着舒适的温度,却驱不散艾雪心头骤然涌起的、刺骨的寒意。
她猛地睁开眼。
意识从混沌的深渊挣脱,第一个清晰的感知便是——空。身侧,那本该存在的、令人心安的温热与坚实,消失了。床垫上属于艾克的位置,空荡荡,冷冰冰,只有被褥被掀开留下的褶皱,像一道狰狞的伤口,割裂了她赖以安眠的方寸之地。
“艾克?”
艾雪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无人回应。只有模拟壁炉发出的微弱“噼啪”声,此刻听来,空洞得像是某种倒计时。
心,毫无预兆地沉了下去,随即被一种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慌攫住!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她的心脏,挤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前世属于徐妙云的记忆碎片,那些在燕王府深夜里,听闻前方战报时骤然揪心的冰凉,那些等待丈夫征战归来时,独自面对无边黑暗的恐惧,如同蛰伏的毒蛇,在这一刻猛地苏醒,狠狠噬咬着她!
他呢?他去哪里了?
是实验室紧急召回?还是防御系统出了无法远程解决的致命纰漏?又或者…那属于朱棣的、充满血与火的命运,在这一世,以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再次降临?
念头纷乱如狂潮,瞬间将她淹没。艾雪猛地掀开薄被,甚至来不及穿上拖鞋,赤着脚就跳下了床。冰凉的、带有能量感应微温的地板瞬间刺激着她的脚心,那凉意却比不上心头恐慌的万分之一。
“艾克!”她又喊了一声,声音拔高了,带着明显的哭腔,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尖利。
回应她的,依旧是死寂。
她像一只受惊的幼鹿,跌跌撞撞地冲出卧室。客厅里一片昏暗,只有墙角的地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那两只并排坐在小桌上的熊猫玩偶——戴着蓝色领结的团团和系着粉色蝴蝶结的圆圆——在昏暗的光线下,圆溜溜的黑眼睛仿佛也失去了神采,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主人慌乱的身影。
不在客厅!
艾雪的心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膛,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她赤着脚,几乎是踉跄着冲向与卧室相连的卫浴间,猛地推开门!
“艾克!”
空无一人。只有镜面冷冷地反射着她苍白惊惶的脸,和身后空洞洞的黑暗。冰冷的瓷砖地面刺痛着她的脚心。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至她的四肢百骸,勒得她几乎窒息。他不在!他不在家里!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前世徐妙云在北平城头,望断天涯路也等不回燕王的绝望,与此刻的恐慌轰然重叠。
“艾克——!”她失控地尖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无助的破碎感,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像个彻底迷失方向的孩子,赤着脚在原地徒劳地转着圈,目光疯狂地扫视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仿佛艾克会从那些阴影里突然走出来。
就在这时,一丝微弱的光亮,从厨房的方向,如同黑暗海洋中唯一的灯塔,刺破了她绝望的视线。
厨房!
艾雪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那光亮的方向冲去。冰冷的脚板踩过客厅温凉的地板,每一步都激起细微的凉意,却丝毫无法冷却她心头的灼热恐慌。她冲过餐厅,猛地扑到厨房那扇半透明的磨砂玻璃移门前。
隔着朦胧的玻璃,她看到了那个身影。
艾克。
他背对着门口,站在料理台前。厨房顶部的感应灯因为他的存在而亮着柔和的白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清晰地勾勒出来。他只穿着深色的丝质睡裤,上身赤裸着,宽肩窄腰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流畅而充满力量。他微微低着头,一手随意地撑在台面上,另一只手正端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杯,送到唇边。仰头,喉结滑动,杯中的清水被喝掉大半。水流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
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深夜喝水的动作。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紧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断裂。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冲击感,混合着刚才灭顶恐慌的余悸,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冲垮了艾雪所有的力气和理智。她猛地拉开移门,玻璃门滑动的“哗啦”声在寂静中异常刺耳。
艾克闻声回头,脸上还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微讶。当他看清门口的人时,那点微讶瞬间被惊愕取代。
艾雪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厨房地砖上,单薄的丝质睡裙勾勒出她纤细而微微发抖的身体。她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有几缕被泪水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无助的泪水,如同暴雨冲刷过的琉璃,脆弱得不堪一击。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气音。
“艾雪?”艾克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沉沙哑,但更多的是惊诧和瞬间涌起的担忧。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水杯,玻璃杯底与大理石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就在这一声轻响落下的瞬间,艾雪动了。她像一枚被疾风卷起的落叶,又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雏鸟,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扑向艾克!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艾克甚至来不及完全转过身,就被她狠狠撞入怀中。巨大的冲力让艾克结实的身躯都微微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这具冰凉、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身体。
艾雪的手臂如同铁钳一般紧紧地环绕着艾克的腰,她的十指像鹰爪一样死死地攥住他腰侧的睡裤布料,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苍白,甚至有些发青,似乎想要深深地嵌入他的身体里。
她的脸深深地埋进他赤裸而温热的胸膛,那冰冷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瞬间浸湿了他紧实的肌肤。艾雪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就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那剧烈的颤抖透过他们紧密相贴的肌肤,清晰地传递给了艾克。
“呜……艾克……艾克……”终于,那压抑已久、破碎不堪的哭泣声,从她紧闭的双唇和牙关之间缓缓溢出,闷闷地响在他的胸口。这哭声中蕴含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委屈,以及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恐惧,“我以为……我以为你不见了……我以为……”然而,她的话语却在中途戛然而止,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地截断了。
艾雪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只是更加拼命地抱住艾克,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髓里一般,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确认他的存在。
艾克的心,在看清她泪眼和感受到她剧烈颤抖的瞬间,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尖锐地疼。他立刻收紧了双臂,用尽全力将她冰凉颤抖的身体密密实实地圈入自己怀中。他的手掌宽厚温热,一只紧紧地按在她单薄颤抖的后背上,隔着丝滑的睡裙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蝴蝶骨凸起的轮廓和脊梁的微颤;另一只手则抚上她的后脑勺,穿过她冰凉凌乱的长发,将她的小脸更深、更紧地按向自己温热的胸膛。
“我在,艾雪,我在。”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一遍遍在她头顶重复,试图用言语的锚定住她濒临崩溃的情绪,“我只是渴了,起来喝口水。你看,我就在这里,哪里也没去。”他低下头,下巴轻轻抵着她发顶那枚微凉的永生花环,感受到她发丝的冰凉和泪水的濡湿,心头的疼惜和不解如同藤蔓般缠绕交织。
她的反应太激烈了。激烈到远远超出了寻常的依恋。那眼底深不见底的恐惧,像极了……像极了前世徐妙云在得知他陷入重围、生死不明时的眼神。
艾雪只是死死地抱着他,哭泣声渐渐小了,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却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和体温,冰凉的脸颊紧紧贴着他温热的皮肤,感受着他胸膛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咚咚,咚咚——这真实而规律的生命搏动,像最有效的安抚剂,一点一点驱散着她灵魂深处那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恐惧。
艾克维持着这个紧密拥抱的姿势,手掌在她冰凉的后背和发间缓缓地、安抚性地摩挲着。他沉默着,没有追问,只是用自己身体的温热和坚实的怀抱,无声地告诉她:我在,我在这里。
过了好一会儿,怀中身体的颤抖才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带着哭腔的呼吸声。艾雪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依偎在他怀里,只是环抱着他腰身的手臂依旧固执地不肯松开半分。
艾克微微侧头,嘴唇贴着她冰凉汗湿的额角,声音放得更低更柔:“好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