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耕会设在村外的试验棚被一把大火烧成焦土。
木架倒塌,织机炸裂,残留的半匹改良绸在灰烬中蜷缩发黑。
地上用炭条写着八个大字:
女子不得掌机杼之权!
沈清禾赶到时,火势已熄,余烟袅袅。
她站在焦木之间,脚边是一台烧得只剩框架的老式织机,铁轴扭曲,梭槽崩裂。
陆时砚默默走近,递上一块湿布。
她没接,只是缓缓俯身,指尖抚过那烧裂的木质经轴,声音极轻,却又字字如钉:
“他们怕的不是我改机。”
风掠过废墟,吹动她的衣角。
“是怕规矩塌了。”第七日晨雾未散,山后坊的晒谷场上已聚满了人。
薄雾如纱,缠绕着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桠,露水顺着草尖滑落,滴在泥地上,悄无声息。
然而场中却静得可怕——数百双眼睛紧盯着中央搭起的木台,呼吸都放得极轻。
有人攥着衣角,有人拄着拐杖,连平日最爱喧哗的孩童也抿着嘴,不敢出声。
沈清禾立于台上,一袭素色麻裙,发髻用一根竹簪绾住,身上无半点珠翠,却自有一股沉静如渊的气度。
她身后,阿织低垂着眼,双手捧着一方红绸盖着的托盘,指尖微微颤抖。
陆时砚站在人群边缘,一袭青衫洗得泛白,手中握着一卷旧书稿的残页。
昨夜他亲手将最后一批《织理小辨》投入城南三家匠馆的传习堂,今晨便听闻府城已有七架废机被重新拆解调试。
他知道,风,已经吹进了那些紧闭多年的门缝。
“诸位。”沈清禾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晨雾,“今日不为卖布,只为证一道天理。”
她掀开红绸。
一匹云纹细绸缓缓展开,仿佛有光从内里渗出。
它薄如蝉翼,迎着初升的日头,竟透出流动般的银晕,像是把整条溪流织进了经纬之间。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粗布袖口。
“此绸由改良蚕种所出,饲以灵泉润叶,缫丝三十六道,捻线九转定韧。”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我知你们不信。那就请亲眼看看——何为‘不堪为经’之丝,与‘可承千钧’之绸的区别。”
她说罢,从案上取过一截旧土布,又剪下一尺新绸,悬于木架两端。
一名妇人提来一壶清水。
沈清禾点头,阿织上前,将水缓缓泼向两块布料。
旧布瞬间吸饱了水,颜色变深,沉甸甸地坠了下来;而新绸上,水珠滚落如荷叶承露,竟无半分渗透!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还未等众人回神,她又取出火折子,轻轻一点,火焰舔舐过土布边缘——“轰”地一声,焦黑碎裂,灰烬飘散。
再燎新绸,只见边缘微卷发黄,火一熄,竟完好如初,只余一缕淡淡草木香弥漫空中。
全场死寂。
连风都停了。
铁指吴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上前。
这位执掌织业四十年的老匠人,曾当众斥责阿织“丝不成材”,此刻却伸出手,指尖轻触那柔韧的绸面,仿佛怕惊醒了什么沉睡的神物。
他的手抖得厉害。
“这……这不是人间手艺。”他喃喃道,眼眶骤然发红,“非我守旧……实惧失序啊!我们靠规矩活了一辈子,一梭一线,皆有法度。若今日你能改丝,明日谁能保得住饭碗?可如今……”他猛地抬头,看向沈清禾,“我见此绸,方知天工造物,原不该被框死在一纸行规里!”
话音落下,异象突生。
他腰间那枚从不离身的铜印,第七道铭文竟微微亮起,金光流转间,浮现出四个古篆——丝粟同源。
众人怔然仰望,似有所悟,又似茫然无解。
沈清禾却只是静静看着那抹金光,心中明悟渐生:这世间秩序,并非铁板一块。
真正的规则,不是谁写在榜上的禁令,而是谁能握住生生不息的源头。
她转身,对阿织轻声道:“收起来吧。”
阿织含泪点头,小心翼翼将绸缎重新覆上红绸。
就在此时,远处尘烟微扬——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马上人衣襟染灰,显然是连夜赶路。
那人直冲至场边,翻身下马,压低声音向陆时砚说了几句。
陆时砚眸色一沉。
而沈清禾站在高台之上,望着东方渐亮的天光,袖中手指悄然收紧——那一缕残丝,还在她贴身的香囊里,未燃尽的恨意,也尚未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