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卫在另一侧的赵云沉声应命,立刻挥手派出人手。
陈到心中稍安,但那份不安感并未消失。
他派出的十几名经过特殊山地训练的白毦兵,如同水滴汇入山林,已经消失在前方的崇山峻岭中数日,至今尚无确切消息传回。
法正找来的两名老猎户,经验确实丰富,但面对张任可能布下的层层暗哨和陷阱,又能发挥多少作用?
时间一天天过去,离剑阁越近,离雒城就越近,庞统的生死线也越收越紧。
数日后,大军前锋终于抵达剑阁关下。
当那座雄关真正矗立在眼前时,饶是陈到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两座巍峨如天神巨斧劈开的山峰,夹峙着一条仅容数骑并行的狭窄孔道。
巨大的关城就镶嵌在咽喉要冲之上,青黑色的条石垒砌的城墙高耸入云,几乎与两侧绝壁融为一体。
关墙上旌旗密布,守军的身影在垛口间隐约可见,冰冷的兵刃反射着冬日惨淡的阳光。
关前,是陡峭得令人绝望的斜坡,乱石嶙峋,几乎找不到一条完整的路径。
抬头望去,关隘如同巨兽张开的口,散发着吞噬一切的森然气息。
呼啸的山风穿过关隘,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好一个剑阁!”
刘备站在中军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望着那雄绝天下的险关,语气凝重无比,“真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张任……选了个好地方。”
黄忠、魏延等将领策马立于高台之下,望着那几乎无法展开兵力的关前斜坡,脸色都异常难看。
强攻?那斜坡就是一条巨大的、流淌着蜀军箭矢和滚木礌石的死亡通道。
“主公,末将请命,率敢死之士,夜攀峭壁,寻隙袭扰!”
魏延抱拳,眼中燃烧着不服输的火焰。
“文长勇烈可嘉,”刘备缓缓摇头,目光依旧盯着那雄关,
“然此关天险,非勇力可破。张任既守于此,岂能不防夜袭?两侧峭壁,恐早有伏兵暗哨。”
气氛一时沉闷得如同灌了铅。就在这时,一名风尘仆仆、脸上带着几道新鲜刮痕的白毦兵斥候,在赵云亲卫的引领下,脚步踉跄却异常迅捷地冲到高台之下。
“报——!统领!急报!”斥候声音嘶哑,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丝兴奋。
陈到心脏猛地一跳,立刻从刘备身边快步走下高台:“讲!”
斥候单膝跪地,急促地喘息着,从怀中掏出一卷画在粗糙麻布上的简易地图:“禀统领!我等奉令潜行侦察,于剑阁西南四十余里,发现一处隐秘谷道!当地老猎户称其为‘猿愁涧’!此涧极为隐蔽,入口为瀑布水帘所掩,内里虽陡峭湿滑,乱石堆积,猿猴难攀,但……”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但并非完全无路!我等攀至半途,发现有人工开凿的旧栈道痕迹!虽年久失修,多处朽断,但若能修复,或可绕至关城之后!”
“猿愁涧?栈道?”陈到一把抓过那麻布地图,上面用炭条粗略勾勒着弯弯曲曲的线条和几个关键标记。他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绕后!这是唯一的生机!他猛地抬头看向高台上的刘备。
刘备的目光早已被吸引过来,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地图呈上!”
陈到快步将地图奉上。刘备、法正、赵云等人立刻围拢过来。
“主公请看,”陈到指着地图上一条扭曲的细线,“此处便是猿愁涧入口,隐于瀑布之后。涧内栈道,据斥候言,应是古时采药人或山民所留,早已废弃。若能秘密遣一支精兵,携带工具绳索,沿此涧潜行,修复栈道,或可如神兵天降,出现在剑阁守军身后!届时,里应外合,此关可破!”
“妙!妙啊!”法正抚掌,眼中精光四射,“此计若成,剑阁天险顿成虚设!张任纵有通天之能,也料不到身后受敌!”他看向那斥候,“栈道损毁程度如何?修复需多久?涧中可有守军?”
斥候忙道:“栈道朽坏严重,尤其几处关键险段,几乎全毁,需重新搭设。涧内幽深,林木茂密,我等潜行数里,未遇守军踪迹,料想张任亦不知此秘径存在!修复时日……若人手充足,工具齐备,日夜赶工,或需……五日!”
“五日……”刘备沉吟着,手指在地图上那条代表栈道的细线上缓缓划过,眼神锐利如刀,“传令:严密封锁此消息!凡知晓‘猿愁涧’三字者,立斩!陈到!”
“末将在!”
“命你亲自挑选白毦兵中最擅攀援、最机敏果敢者三百人!备足斧斤、绳索、木楔、铁钉!另调军中巧匠二十人随行!今夜子时,秘密出发!务必于五日之内,打通此栈道!抵达关后预定位置,举火为号!”
“末将遵命!”陈到抱拳领命,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遍全身。成了!这一步险棋,终于落子!
“记住,”刘备深深地看着陈到,一字一句道,“隐秘!迅捷!此役成败,全系汝身!若事有不谐……保全自身,速退!”
“主公放心!白毦兵在,栈道必通!”陈到声音铿锵,转身大步离去,赭红色的披风在寒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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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月隐星稀。凛冽的山风刮在脸上,如同冰冷的刀子。
陈到领着三百名精挑细选的白毦兵和二十名沉默寡言的军中老匠人,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然离开了灯火通明的大营。没有火把,只有微弱的星光照亮脚下崎岖难行的山路。每个人都背负着沉重的工具绳索,口衔枚,马裹蹄,朝着斥候指引的西南方向疾行。
黑暗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险恶的迷宫。密林深处,怪石嶙峋,藤蔓纠缠。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头顶是压迫的树冠和嶙峋的怪石轮廓。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斥候和老猎户走在最前面,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和对山林的直觉,在几乎无法辨认的兽径中穿行。陈到紧随其后,精神高度集中,感官提升到极致,倾听着山林间最细微的声响——风声、兽鸣、枯枝断裂、以及……远处剑阁关城隐约传来的刁斗声。
攀爬,无休止的攀爬。绳索在冰冷粗糙的岩石上摩擦,沉重的斧凿和木料压得肩膀生疼。汗水浸透内衫,又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冷刺骨。寂静的山林里,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工具偶尔触碰岩石的轻响。没有人说话,所有的交流都靠手势和眼神。白毦兵们展现出了惊人的纪律性和韧性,彼此协作,在黑暗中搭建起临时的攀援点,将沉重的木料和工具一级一级向上传递。
第三日黎明前,他们终于抵达了地图上标记的瀑布入口。巨大的水声轰鸣着,掩盖了一切声响。一道白练般的瀑布从数十丈高的崖顶垂落,砸入下方深潭,溅起冰冷的水雾。入口果然隐藏在瀑布水帘之后,一个仅容数人并行的潮湿岩洞。
“就是这里!”老猎户指着水帘,声音在轰鸣中几乎听不见,“穿过去,里面就是‘猿愁涧’!”
陈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汽,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绑绳索!三人一组,依次进入!注意脚下湿滑!进去后立刻探查前路,建立稳固锚点!”
冰冷的瀑布水流劈头盖脸地砸下,瞬间湿透全身,刺骨的寒意几乎让人窒息。陈到咬紧牙关,第一个抓住荡入水帘的绳索,猛地荡了进去!
眼前骤然一暗,随即豁然开朗。瀑布巨大的轰鸣被隔绝在外,变成一种沉闷的背景音。一条幽深、潮湿、弥漫着苔藓和腐叶气息的巨大山涧出现在眼前。两侧是近乎垂直、覆盖着滑腻青苔的峭壁,涧底乱石堆积,一条浑浊的溪流在石缝间蜿蜒流淌。抬头望去,只有一线狭窄的天空。
“检查装备!清点人数!”陈到甩掉头上的水珠,低声下令。很快,三百余人连同匠人,全部安全进入涧中。
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涧内光线昏暗,空气湿冷刺骨。脚下是长满青苔、滑溜无比的巨石和深不见底的积水坑。斥候指着峭壁上那些模糊的、几乎被藤蔓和苔藓完全吞噬的朽木残桩:“统领,栈道痕迹就在那上面!”
那栈道痕迹,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悬崖上一些断续的、腐朽发黑的木桩孔洞和零星残留的、一碰就可能断裂的烂木头。大部分路段早已彻底消失,只剩下光溜溜、湿漉漉的岩壁。
“开工!”陈到没有犹豫。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幽涧中小心翼翼地响起,又被巨大的瀑布声掩盖。匠人们挥动斧凿,在湿滑坚硬的岩壁上寻找着可以嵌入木楔的缝隙。白毦兵们分成数组:一组负责在最危险的岩壁上固定绳索,建立保护;一组负责传递、加工木料;一组则在相对安全的区域警戒,警惕着涧顶和涧底任何可能的动静。
陈到亲自在最前线。他腰缠绳索,悬在半空,用铁锤将一根根手臂粗的硬木楔狠狠砸进岩缝,再将削好的厚木板用粗大的铁钉固定其上。冰冷的岩石吸吮着手掌的温度,湿滑的苔藓让人难以着力。每一次挥锤,每一次固定,都伴随着碎石簌簌落下和身体在悬崖上危险的晃荡。汗水混着岩壁上渗出的冰冷水珠,不断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
“统领!小心左边!”下方传来一声急促的低呼。
陈到猛地侧身,一块脸盆大小、松动的岩石擦着他的后背呼啸落下,砸在下方深潭中,发出沉闷的巨响。
“没事!继续!”他吐掉嘴里的沙石,抹了把脸,声音沉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贴近。他不能退,更不能死在这里!庞统在雒城等着,关羽在荆州等着!
栈道在极其艰难和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向前延伸。手掌磨破了,渗出血水,被冰冷的木料和岩石一磨,钻心地疼。手臂因为长时间的悬吊和用力而酸胀麻木。饥饿和寒冷如同跗骨之蛆。但没有人抱怨,没有人退缩。所有白毦兵眼中都燃烧着一股执拗的火焰,那是主公赋予的使命,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第五日黄昏。
栈道终于延伸到了猿愁涧的尽头,一个被巨大山岩遮挡的天然平台。从这里,已经可以清晰地俯瞰到下方数里外的剑阁关城!巨大的关城如同一个微缩的模型,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关内的灯火、守军巡逻的路线、甚至隐隐的人声,都透过凛冽的山风传来。
成功了!
一股巨大的、几乎令人眩晕的狂喜瞬间席卷了陈到全身。他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呐喊,猛地回身,对着下方还在栈道上忙碌的士兵们,用力地、无声地挥了挥拳头!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白毦兵,眼中都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和难以言喻的骄傲!他们做到了!这近乎不可能的任务!
“快!清理平台!收集干柴枯草!准备火号!”陈到压低声音,急促下令。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剧烈地喘息着,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精神却亢奋到了极点。他死死盯着下方灯火点点的剑阁关城,目光如同穿透了空间,锁定了关内某个地方——张任!
就在这时,负责在平台边缘警戒的哨兵突然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惊呼:“统领!快看!关城……有异动!”
陈到心头一凛,一个箭步冲到平台边缘,借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和下方关城逐渐亮起的灯火,凝神望去。
只见剑阁关城东侧,那专供信使出入的角门,悄然开启了一道缝隙!一匹快马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窜出,马上的骑士伏低身体,拼命鞭打着坐骑,沿着通往东方的狭窄山道狂奔而去!方向,赫然是荆州!
“那是……”陈到瞳孔骤然收缩!这个时间点,这个方向,如此仓惶隐秘的举动……
“东吴的驿马?!”旁边一个眼尖的老斥候失声低呼,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看那鞍鞯形制……错不了!是江东的样式!”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陈到的脚底板直冲头顶,将刚刚涌起的狂喜彻底冻结!
东吴驿马!在刘备大军围攻关城的紧要关头,从张任镇守的剑阁关内,向荆州方向疾驰?!
一个极其不祥的、几乎让他血液凝固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
荆州有变!
关羽!
麦城!
历史那沉重的车轮,难道并未因他的到来而彻底转向?还是说,它只是换了一条更隐秘、更凶险的轨迹,依旧固执地碾压向那个注定的终点?!
“快!点火!给主公发信号!立刻!马上!”陈到猛地转身,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和紧迫而撕裂变调,手指着那堆刚刚点燃、火苗还不太旺的柴堆,“快!把火烧旺!三堆火!快啊——!”
他的吼声在凛冽的山风中,带着一丝绝望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