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来自那位刑部侍郎,他避重就轻,绝口不提朱贵反水和密信之事,只强调李致贤涉嫌受贿,人证物证确凿,且态度倨傲,巧言令色,试图扰乱视听,请求皇帝下旨严惩。
第二道,来自几位依附张世荣的御史和给事中,他们联名弹劾李致贤“结交匪类”、“纵容盗匪”、“办案不力,反与钦犯往来密切”,并含糊地暗示李致贤可能为了包庇“茂儿爷”,甚至不惜与其同流合污,其行为已严重玷污朝廷颜面,动摇国本。
第三道,则来自张世荣本人!他没有直接提及刑部发生的事,而是以一副忧国忧民、痛心疾首的姿态,向皇帝陈情。他声称,自己风闻李致贤与逆匪有染后,本着对朝廷负责的态度,进行了一些调查,发现确有多处疑点。他“恳请”陛下为了朝廷清誉,为了案件能公正审理,暂时将李致贤停职审查,以避嫌疑,并表示相信陛下圣明,定能还李大人一个清白。通篇奏章看似大公无私,实则将“李致贤勾结匪类”这个更严重的罪名,死死地扣了下来,并且以退为进,要求停职。
皇帝坐在养心殿的暖阁里,看着眼前这几份措辞各异,但目标一致的奏章,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并非昏庸之主,刑部大堂上发生的事情,他通过自己的眼线,早已得知了大概。李致贤被构陷受贿,证据拙劣,几乎可以肯定是张世荣的手笔。这让他对张世荣的跋扈和无法无天,感到了极度的厌恶和警惕。
但是,“勾结匪类”这个罪名,太敏感了。
“茂儿爷”连环盗案,牵扯甚广,背后更隐隐指向十多年前的太子旧案,这本就是他心头的一根刺。李致贤是他亲自提拔用来破案的人,如今却被人弹劾与盗匪勾结?无论真假,这个风声本身就足以致命。
皇帝深知张世荣的势力盘根错节,若强行保下李致贤,不仅会引发朝局更大的动荡,甚至可能逼得张世荣狗急跳墙,做出更不可控的事情。而且,李致贤是否真的与那“茂儿爷”有超出查案范围的接触?皇帝心中也存有一丝疑虑。毕竟,李致贤查案这么久,“茂儿爷”却始终逍遥法外,这本身就不太正常。
权衡利弊,稳定压倒一切。
在张世荣及其党羽营造的巨大舆论压力下,在“可能勾结匪类”这个模糊却致命的指控面前,皇帝不得不做出妥协。他需要时间,需要更稳妥地处理张世荣,也需要确认李致贤的真实立场。
他将崔元礼关于刑部构陷案的奏报暂时留中不发,仿佛不知道刑部发生的反转。
第二天,一道冰冷的圣旨从中枢发出,迅速传遍朝野:
“中枢令李致贤,奉旨查办‘茂儿爷’连环盗案,日久无功,反惹物议沸腾,屡遭弹劾。念其往日勤勉,暂不深究。然为澄清吏治,以正视听,着即日起,暂停其一切职务,交由刑部看管审查,待案情查明,再行处置。钦此。”
这道圣旨,如同一声惊雷,在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局势中炸响!
它没有提受贿案的可笑破绽,没有提张世荣的构陷,甚至没有明确李致贤的罪名,只是用“物议沸腾”、“屡遭弹劾”这样模糊的词语,便轻而易举地剥夺了李致贤的一切权力和自由!
“交由刑部看管审查”——这意味着,李致贤从暂时软禁,变成了正式的被审查对象。而刑部,恰恰是张世荣势力渗透极深的地方!
消息传到李致贤耳中时,他正在值房内安静地看书。传旨太监宣读完圣旨,他愣了片刻,随即缓缓放下书卷,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对着皇宫的方向,深深一揖:“臣,李致贤,领旨谢恩。”
他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冰凉的寒意。他赢了过程,揭露了构陷,却输了结果,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和庇护。他再一次亲身感受到了,在绝对的权势和复杂的政治博弈面前,个人的清白和努力,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他知道,皇帝此举是妥协,是权衡,或许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避免他在外面被张世荣直接下黑手。但被关在刑部,等于将主动权完全交给了对手。张世荣有太多的时间和方法,可以在刑部大牢里,将他慢慢折磨致死,或者制造出他“认罪”的假象。
值房的门被重新关上,并且从外面加派了更多的守卫,脚步声沉重而压抑。
几乎在同一时间,宸王府内,赵茂也得到了消息。他手中的茶杯被他生生捏碎,碎片刺入掌心,鲜血直流,他却浑然不觉。
“昏君!”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中燃烧着愤怒和失望的火焰。他没想到,皇帝竟然如此昏聩,如此轻易地就向张世荣妥协,将李致贤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他这是在把李致贤往死路上逼!”赵茂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焦躁地踱步,“刑部那是张世荣的地盘!李致贤在里面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头儿,我们现在怎么办?”手下弟兄焦急地问道。
赵茂停下脚步,眼神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决绝的冷静所取代。他摊开流血的手掌,任由鲜血滴落在地毯上,形成点点暗红的印记。
“皇帝靠不住,朝廷靠不住。”他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踏入绝境后的森然,“那就只能用我们自己的方式了。”
他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色,一字一句地说道:
“传令下去,所有能动用的弟兄,全部撒出去,给我盯紧张世荣府邸、刑部大牢、还有所有可能与李致贤案相关的官员府邸!寻找一切可能的漏洞和机会!”
“通知我们安插在刑部内部的眼线,不惜一切代价,确保李大人在里面的安全!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还有,”赵茂的眼神锐利如刀,“把我们之前掌握的,关于张世荣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他手下那些官员的烂账,挑几件最要命的,给我散出去!他不是喜欢用舆论吗?我就让他也尝尝被千夫所指的滋味!”
“他要玩阴的,我就陪他玩到底!他要动李致贤,我就掀了他的老巢!”
手下弟兄感受到赵茂身上那股凛冽的杀意和破釜沉舟的决心,精神一振,齐声应道:“是!”
赵茂走到窗边,望着皇宫的方向,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李兄,坚持住。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在牢里苦撑。这京城的水,既然已经浑了,那我就把它彻底搅翻天!大不了,我再做回我的‘茂儿爷’,劫了你这该死的刑部大牢!”
一股肃杀之气,在宸王府,乃至整个京城的地下世界,悄然弥漫开来。官方的路径似乎已经被堵死,一场以江湖手段对抗朝廷权势的狂风暴雨,正在酝酿之中。
而此刻,在刑部那间守卫更加森严的值房内,李致贤静静地坐在黑暗中,手中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佩——那是他离府前,黄菡偷偷塞给他的,说是能保佑平安。窗外,隐约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悠长而寂寥。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他不仅要想办法在虎狼环伺的刑部活下去,更要担心外面的赵茂,会因为救他而做出何等激烈的事情来。
风暴,并未因他的停职而平息,反而转向了更加不可预测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