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堂,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在烛火映照下,投下森严的阴影。两侧衙役手持水火棍,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端坐主位的刑部尚书崔元礼面色沉肃,眼神复杂地扫过堂下众人。他左侧坐着刑部侍郎,也是张世荣的门生,此刻正襟危坐,嘴角却隐含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右侧则空着一把椅子,似乎还在等待更重要的人物。
李致贤立于堂中,身形挺拔如松,虽身着常服,未戴官帽,那份多年为官养成的气度却丝毫不减。他目光平静地扫过跪在地上、身体筛糠般发抖的朱贵,以及那包袱刺眼的银票,最后落在那几封散落的信件上,心中念头飞转。
“李大人,”崔元礼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大堂内回荡,“今有商人朱贵,至刑部首告,言你于去岁秋末,通过他收受江南盐商贿赂白银五千两,用以购藏古玩。这包袱内银票,面额数目,与朱贵所言吻合。对此,你有何话说?”他指了指地上的银票,语气尽量保持着公事公办的平稳。
不等李致贤开口,那跪着的朱贵仿佛被针扎了一般,猛地磕头,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清晰地背诵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青天大老爷明鉴!小人……小人也是一时糊涂啊!去岁秋末,李大人……不,是李致贤他派人找到小人,说看上了一块前朝古玉,让小人牵线,那江南来的沈老板便……便拿出了这五千两银票,说是孝敬李大人的……小人当时鬼迷心窍,想着能巴结上中枢令大人,就……就帮忙经了手……小人知罪,小人知罪啊!”他一边说,一边砰砰磕头,演技堪称精湛。
李致贤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他并未急着辩驳,而是向前一步,对崔元礼拱手道:“崔尚书,既然人证物证俱在,下官无话可说,唯请朝廷明察。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射向朱贵,“朱老板,你口口声声说去岁秋末为本官牵线,购买古玉。那么,请问是哪一位江南沈老板?具体是哪一日,在何地交接?那方所谓的‘前朝古玉’,如今又在何处?形制、纹样如何?本官府上,可有此物?”
这一连串细致入微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向朱贵。朱贵显然没料到李致贤会问得如此具体,他事先背熟的台词里根本没有这些细节!他额头瞬间冒出冷汗,眼神慌乱地闪烁,支支吾吾道:“这……这……时日久远,小人……小人记不太清了……好像……好像是九月初……在……在小人的铺子后堂……那玉……那玉……”他越是慌乱,破绽便越多。
堂上几位官员都皱起了眉头。那刑部侍郎见状,冷哼一声,插话道:“李大人,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如今铁证如山,这五千两银票便是实证!朱贵或许记忆有差,但这白纸黑字的银票,总做不得假!”
“铁证?”李致贤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侍郎大人所指的铁证,莫非就是这包银票?敢问诸位大人,可曾仔细查验过这些银票?”
崔元礼闻言,示意身旁的书吏。书吏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包袱完全摊开,露出里面一沓崭新的银票。他拿起最上面几张,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捻了捻,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回禀尚书大人,”书吏迟疑地回话,“这些银票……票号连贯,乃是京城‘裕泰’钱庄去年新印的批次。印制精美,纸张……也确是官制用纸。”
刑部侍郎脸上得意之色更浓。
然而,李致贤却不慌不忙,再次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裕泰’钱庄,去年秋确实发行过一批新票。但据下官所知,因其印版初期略有瑕疵,该批次银票在‘裕’字的偏旁点上,有一处极细微的缺憾,需在强光下特定角度方能察觉。而真正流通后不久,此瑕疵便被修正。若此银票真是去岁秋末所收,理应属于那批初版有瑕之票。还请大人明鉴!”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连崔元礼都忍不住微微前倾了身体。那书吏连忙拿起银票,凑到最亮的牛油大烛下,眯着眼睛,几乎将脸贴上去仔细辨认。片刻之后,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声音都有些变调:“大……大人!这……这些银票,‘裕’字清晰完整,并无……并无李大人所说的瑕疵!这……这是修正版之后的票样!”
“什么?!”刑部侍郎失声惊呼,猛地站起身。
跪在地上的朱贵,瞬间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李致贤负手而立,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去岁秋末的贿赂,用的却是今年才流通于市的新版银票?崔尚书,诸位大人,这‘铁证’,未免也太新了些吧?”
大堂之上一片哗然!衙役们虽然不敢交头接耳,但眼神中的惊疑却掩饰不住。几位旁听的官员也窃窃私语起来。银票的破绽,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构陷者的脸上!
“不……不可能!这银票明明……”朱贵彻底慌了神,语无伦次。
“明明什么?”李致贤步步紧逼,目光如炬,盯住朱贵,“明明是你受人指使,近期才拿到这些银票,用来诬陷本官,是也不是?!”
“我……我没有……是李大人你……”朱贵心智已乱,几乎要崩溃。
就在这关键时刻,李致贤的目光落在了那几封一直被忽略的信件上。“崔尚书,地上这些信件,又是何物?似乎并非本案原有之物?”
崔元礼也注意到了那几封信。他示意书吏捡起。书吏将信呈上,崔元礼拆开第一封,刚看了几行,脸色骤然一变!他迅速又拆开第二封、第三封……越看,他的脸色越是铁青,拿着信纸的手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崔尚书,信上所言何事?”刑部侍郎察觉到不妙,急忙问道。
崔元礼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将其中一封信重重拍在案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这……这些信!是写给朱贵的指令!内容……内容正是教他如何构陷李致贤大人!何时何地,如何说辞,银票如何放置,甚至……连如何应对盘问,都写得一清二楚!”
“什么?!”
这一次,惊呼声再也压抑不住,在整个刑部大堂炸响!
那刑部侍郎脸色煞白,猛地看向朱贵,眼神中充满了惊怒和质问。
朱贵瘫软在地,涕泪横流,知道一切都完了,嘶声喊道:“不关我事啊!是张……是张府的大管家!是他逼我这么做的!他给了我一千两银子,让我出面诬告李大人!这些信……这些信也是他派人送来的,让我在必要时拿出来作为‘证据’加重李大人罪责,或者……或者万一事情有变,就反咬是李大人逼迫我写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信会掉在这里啊!”
他这话语无伦次,却将幕后主使张世荣的大管家直接供了出来!虽然未直接点名张世荣,但“张府”二字,在此时此刻,无异于惊雷!
“混账东西!”刑部侍郎又惊又怒,指着朱贵大骂,试图挽回局面,“分明是你这刁民胡乱攀咬!”
“是不是攀咬,一查便知!”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大堂门口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御史周正言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他手持笏板,面容肃穆,对着堂上躬身一礼,“下官御史周正言,听闻刑部今日审理要案,特来旁听。方才朱贵所言,以及这些信件,皆指向当朝重臣府邸涉嫌构陷同僚,此事关乎朝廷纲纪,非同小可!下官恳请崔尚书,立即扣押相关人犯物证,并奏请陛下,彻查此事!”
周正言的突然出现,以及他义正词严的话语,彻底将局面推向了对张世荣极其不利的方向。他代表的是清流舆论,他的介入,意味着此事已不可能在刑部内部压下了。
崔元礼额头渗出冷汗。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人证朱贵反水,物证银票是假,现在还冒出了指向张府的密信……这哪里是审理李致贤受贿,分明是在揭开一个精心策划的构陷阴谋!而矛头,直指权倾朝野的张世荣!
他深知张世荣的权势,也明白此事一个处理不好,便是滔天大祸。但众目睽睽,证据链如此清晰,他若还想偏袒,别说周正言不答应,就是在场的其他官员,乃至很快便会得知消息的皇帝,也绝不会答应。
“来人!”崔元礼猛地一咬牙,做出了决断,“将朱贵收押,严加看管!所有物证,包括银票、信件,一律封存!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触!”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李致贤,语气缓和了许多,“李大人……此事蹊跷甚多,委屈您暂且回值房休息,待本官将此事禀明圣上,再行定夺。”
李致贤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第一关算是闯过去了。赵茂果然手段高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不仅可能调换了银票,更是将计就计,把张世荣那边用来后续阴人的“指导信”提前抛了出来,打乱了对方所有步骤,并引导朱贵在慌乱中吐露了部分真相。
他拱手道:“下官相信朝廷法度,相信陛下圣明。静候佳音。”说完,他坦然自若地再次走向那间软禁他的值房。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轻松了许多。
然而,李致贤和周正言都低估了张世荣的反扑速度和狠辣程度。
就在刑部大堂风波暂息,崔元礼还在斟酌如何向皇帝汇报这烫手山芋时,几道不同的奏章,已经以更快的速度,通过通政司,递到了皇帝的御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