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千分之思(1 / 2)

回到匠户营那散发着酸臭味的通铺,凌云却发现气氛有些微妙的不同。

以往对他爱搭不理甚至暗含鄙夷的工匠们,此刻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好奇、敬畏,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虽然没人敢上前搭话,但当他拄着棍子缓慢移动时,旁边的人会下意识地让开一点空间。就连负责分发晚饭的杂役,递给他的窝头似乎也比别人的要稍微温热松软一些。

消息在这封闭落后的地方,传得比风还快。马公公和那位高深莫测的少师深夜单独召见一个瘸腿匠户,还是为了前朝的古董简仪——这足以让最麻木的人产生丰富的联想。

凌云对此心知肚明,但并不在意。他默默啃完窝头,躺在坚硬的铺位上,左腿的伤口经过一天奔波又开始隐隐作痛,但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姚广孝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和那个隐喻十足的问题。

“天下之基略有偏斜,又当如何调之?”

这老和尚,是在招揽?还是在警告?或者仅仅是一次纯粹哲学层面的思辨?

凌云甩甩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无论对方意图如何,增强自身价值,站稳脚跟,才是眼下最紧要的。而价值,来源于他能解决的实际问题。

简仪,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姚广孝和马三宝或许更看重他的“立场”和“心性”,但凌云清楚,真正能打动朱棣的,永远是实实在在的“用处”。修好简仪,不仅是展示能力,更是投其所好——朱棣对这类象征天命的仪器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

但垫铜片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如登天。万分之半寸的精度,在这个缺乏精密测量工具的时代,几乎全凭手感,风险极大。

他需要工具。更精确的工具。

黑暗中,他悄悄打开宝贝工具箱。手指触摸着那些冰冷、光滑、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现代合金工具。多功能扳手、螺丝刀、钳子……它们很好,但用于简仪那种精密调整,仍显粗糙。他需要的是测量工具,是基准。

他的目光落在工具箱内层那几卷不同规格的高强度合金丝上。这些是他当初为特殊实验准备的,强度极高,粗细均匀,直径精确到微米级。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

千分尺(ieter)!或者说,至少是它的核心原理!

虽然无法制造出带有精密螺纹的现代千分尺,但他可以利用这些极细且均匀的合金丝作为“量块”或“塞尺”(FeelerGauge)的替代品,制作一个简易的、用于测量微小间隙的对比工具!

想到就做。他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悄无声息地坐起身,从工具箱里取出最小的那卷合金丝,直径0.1毫米,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又找出那把最细小的平头镊子和一块小小的油石(磨刀石)。

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住合金丝的一端,屏住呼吸,在油石上极其轻微地磨削另一端。他不需要磨很多,只需要磨出一个极其微小、肉眼难辨的斜面,使得这根合金丝的末端厚度产生极其细微的、已知的梯度变化——比如从0.1逐渐过渡到0.09,甚至更小。

这个过程极其考验耐心和稳定度。稍有颤抖,合金丝就可能折断或磨废。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滴在衣襟上。腿上的疼痛和周围的鼾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时间一点点流逝。直到后半夜,他才终于磨制出三根他认为可用的“微型梯度塞尺”。一根大致在0.10到0.095之间,一根在0.095到0.09之间,另一根则在0.09到0.085之间。精度远不如现代工具,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骇人听闻的精确了!

他将这三根宝贝合金丝用软布小心包好,藏进工具箱最底层,这才疲惫不堪地躺下,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沉睡。

第二天一早,张总旗果然又来了,带来的命令让整个匠户营再次侧目:王爷恩准,着匠户凌云,试调简仪枢机,一应所需之物,可报于管事领取,着匠头李铁头、老匠赵老蔫协同。

王管事听到命令,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最后全都化为了近乎谄媚的笑容,对着张总旗和凌云连连保证:“一定配合!一定配合!凌……凌先生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凌云没有托大,依旧保持谦逊,只报上了早已想好的清单:最上等的韧纸(用于拓印或衬垫)、最细腻的桐油与细石灰调成的膏泥(用于临时固定和清洁)、最纯净的獾油(用于最终润滑)、几片质地均匀的紫铜片、以及一套最小号的凿、锉、锤,还有一个要求——一盏足够明亮的油灯和一面铜镜,用于反射光线照亮简仪内部狭窄的缝隙。

这些要求虽然有些奇特,但并不过分,王管事赶紧派人去筹备。

李头儿和赵老蔫被点名协助,既是荣耀也是巨大的压力。两人围在凌云身边,又是激动又是紧张。

“凌小子……不,凌先生!咱们真能修那宝贝?”李头儿搓着手,声音都压低了几分。

“尽力而为。”凌云低声道,“李师傅,请您挑选营里手最稳、眼最尖、最有耐性的两位老师傅,负责打磨铜片。要求只有两个字——平整!薄!赵师傅,您帮我打下手,照明和递工具。”

“好!好!”两人连忙应下。

材料很快备齐。在一众工匠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凌云三人再次来到守卫森严的大帐。这一次,帐内只有马三宝和两名小宦官等着,朱棣和姚广孝并未现身,但无形的压力丝毫未减。

简仪静静地矗立着,沉默而威严。

凌云深吸一口气,拄着棍子走到赤道环下。他先是用韧纸和细石灰膏泥小心地清理了轴枢结合处的所有污垢,然后用獾油轻轻润滑了明显磨损的区域。接着,他让赵老蔫举着油灯,用铜镜将光线精准地反射入那狭窄的缝隙。

他眯起眼,仔细观察了很久,甚至用手轻轻感受着那极其微小的旷量。最终,他确认了磨损最严重的方位确实偏向东南。

“李师傅,铜片。”凌云伸出手。

李头儿赶紧将一片已经初步捶打变薄的紫铜片递过来,厚度大约有半毫米。

凌云摇了摇头:“太厚。再薄,至少要减一半以上。”

李头儿一咬牙,拿起那片铜,回到旁边的矮案上,由他挑选出的那位以手稳着称的老银匠接手,用小锤和油石开始极其小心地反复捶打、研磨。

这是一个枯燥至极的过程。帐内只剩下细微的捶打声、研磨声和几人沉重的呼吸声。时间一点点过去,铜片在匠人高超的手艺下变得越来越薄。

终于,铜片薄得几乎能透光,厚度估计已不足0.2毫米。李头儿小心翼翼地将它递给凌云。

凌云接过铜片,感受了一下厚度和韧性,依旧摇头:“还不够。需要再薄三分之一,而且边缘必须绝对平整光滑,不能有任何毛刺卷边。”

李头儿和那老银匠脸上都露出了难色。这几乎已经是手工的极限了!

凌云沉吟片刻,忽然对马三宝道:“马公公,可否取一小盆清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