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长安,是一天中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那股弥漫在城市上空,混合着铁锈、尘土与若有若无血腥气的肃杀,似乎也被这极致的低温冻结,凝固成了实质。
狼王殿内,长明灯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将韩破军孤峭的身影投映在冰冷漆黑的墙壁上,摇曳不定,如同他此刻内心深处那最后一丝即将熄灭的、名为“存在感”的微光。
他缓缓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仿佛能碾碎时空的沉重。没有召唤侍从,没有理会殿外那些依旧如同雕塑般肃立、等待着一个永不会出现命令的爪牙。他独自一人,走出了这座象征着权力极致,也囚禁着他灵魂的宏伟宫殿。
宫苑、广场、甬道……所有他曾漫步而过的地方,此刻在他脚下飞速掠过,仿佛急于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拥有”。他的目标明确——那座百丈通天台。
守卫在台基的狼卫见到他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推开,无声地跪伏两侧,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不敢仰视。
他再次开始攀登。
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带有任何回忆的滞涩,只剩下一种近乎法则运行的、冷漠的匀速。风声在他耳边从低吟变为尖啸,长安城的轮廓在他脚下逐渐缩小,变得模糊,最终化为一片沉浮在墨色中的、死寂的模型。
当他再次踏上顶端平台时,东方的天际,才刚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般的苍白。这光,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衬托得脚下的世界更加深邃、更加虚无。
他走到平台边缘,站定。
玄色的王袍在愈发猛烈的罡风中猎猎作响,那猩红的衬里时而翻卷而出,如同在这极致的黑暗中,挣扎绽放的最后一道血痕。
他俯瞰。
脚下,是他用无数尸骨、焚城烈焰、英雄头颅、枭雄悔恨……用最纯粹、最极致的暴力,亲手重塑的万里江山。
东至大海,西极流沙,南抵瘴疠,北达冰原。目光所及,意念所至,再无一片土地不臣服于狼旗之下,再无一个生灵不战栗于狼王之名。
他看到了什么呢?
他看到的不再是具体的城池、山河、军营。
他看到的是雍凉大地之上,被踏碎的马腾韩遂联军最后的哀嚎;是中原沃野之间,曹操在许昌丞相府被他踹开大门时,那绝望而复杂的眼神;是河北平原之上,袁绍联军崩溃时漫山遍野的溃逃与吕布最终被他斩落马下的宿命终结;是荆襄水泽之畔,关羽傲然不屈、最终轰然倒下的伟岸身躯;是益州群山之中,刘备托孤时那不甘的泪水与诸葛亮自刎的决绝;是江东烟雨楼台,孙权授首前那崩溃的恐惧……
无数的面孔,无数的厮杀,无数的阴谋阳谋,无数的城池灰飞烟灭,无数的京观垒砌又风化……这一切的一切,曾经构成他波澜壮阔、血火交织的征伐之路,此刻,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压缩、凝练,最终化为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绝对的……
死寂。
是的,死寂。
不是和平,不是安宁,而是被他以最暴力手段,强行扼杀了一切生机、一切反抗、一切不确定性的,永恒的死寂。
这死寂,比千军万马的嘶吼更震耳欲聋,比尸山血海的腥臭更令人窒息。
他拥有了这一切,掌控了这一切。他的意志,便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法则。顺者,在恐惧中麻木生存;逆者,已彻底化为历史的尘埃。
然而,在这掌控的尽头,是什么?
没有对手,没有挑战,没有值得拔刀的目标,甚至没有了值得憎恨的敌人。